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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失忆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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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夜晚,极冷极冷。

好在他们住的屋子是用厚厚泥土砌成的土窑,挡去了彻骨的寒意,唯剩下门窗在冷风中簌簌直抖,偶尔能听见“咯嘣”一声冻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客栈小二在门口停顿了下,敲了敲门便直接进来了。他将瓷盆搁在地上,又将一包东西放下,伸手搓了搓自己冻僵的脸,道:“这位公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外边天太冷了,没等您亲自开门就进来,真是对不住了。”

屋中,并没有人回答他。

客栈小二疑惑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俊公子怀中依旧紧紧搂着那名姑娘,与头先入来客栈时的样子无甚分别。隐隐能瞧见那姑娘脸色苍白,脆弱地像是一根针就能捅碎。缱绻融融,其情其景,不禁令他眼眶微红,出声问道:“这位公子,方才郎中来过,可有开了什么药?要不要我去帮你煎药?”

龙腾轻轻摇一摇头,神情却若冰封,无丝毫波澜,好似方才的摇头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药么?从前日起,就再也没有郎中给他开过药了。

客栈小二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咔嗒”,门关上的声音终于令龙腾有所反应。他将她平放在了炕塌上,起身将盛满了热水的瓷盆端至床头,软软的毛巾满敷着热水,轻轻擦拭着她被风沙吹污的小脸,额头,眉,眼,秀挺的鼻梁,柔美的唇线,再是白皙的颈线。

轻轻解开她领口的盘扣,再往下,一路解开至腰间,他替她脱下外衫。她右胸的伤口早就止血结痂,身子并不发烫,他知道她没有高烧,只是这种持续低烧才是最骇人的,也是最夺命的。

他将热毛巾探入她的亵衣内,仔细替她擦拭着身子,并将伤口周围细致清洁。他擦拭着她纤长的藕臂,顺至下,莹白的双手,甚至是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抚过。

伸手,他刮了一下她娇俏的鼻尖,唇边挤出一抹雾样的笑容,“瞧你,在沙漠里奔波了两日,弄得这样脏,小脸跟个花猫似的。现在这样多好啊,多干净,瞧着都清爽。”

他自包裹中取出一件新买的棉袄,大红的颜色,如同暗夜中一道闪电般照亮整个土窑。他替她穿上,逐一扣上扣子,轻轻叹气道:“你瞧你,分明是穿这种鲜艳的衣裳好看嘛。多么娇艳水润?整天穿着白色衣裳,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死了相公,日日守寡呢。”

说着,他突然拍了下自己的嘴,“不行不行,这不是咒我自己么。霜霜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穿的那些衣裳早就不时兴了,便宜没好货,你总不听。像你这样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小心将来没有人娶你哎,谁教我们这么有缘呢,算了算了,我委屈下自己娶你好了。不过呢我们说好了啊今后你的衣裳都由我来帮你买,白色的衣裳就别再穿了,别咒你相公我,听懂了吗?还有啊这种花纹”他拎了拎手中方才替她换下的衣裳,眼角一瞥,丢在床尾,撇撇嘴道:“这么老土的花样,霜霜你的眼光真是太差了,和我比差远了。今后可要跟我学着点,不然生意上怎样帮我啊。我可不养闲人的,嫁给我可是要干活的。会很辛苦的,我提前跟你说了啊,今后别说你没听到,我可不饶你。”

穿好衣裳,他又替她换了双新买的绣花滚珠羊皮小靴。最后,他将她秀丽的长发用清水擦拭干净,仔细理顺,松松绑了条金丝软带,整齐地放置在她的胸前。

定定望着她安睡的容颜,大红的喜服,百年好合的绣纹。看得久了,只觉那些花纹渐渐浮了起来,漂移在眼前,竟是那样不真实。

也不知凝望了多久,他陡然回神,唇边再度挂上平日一贯痞痞的笑容,“我说呢,像是少了些什么。霜霜你从头至尾,就腕上套了个银镯子,款式还难看死了,还有上次我给你买的碧玉簪子,我买的自然比你挑的好。其他真是什么饰物都没有呵。这么寒酸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相公家中落魄,是个穷光蛋呢。这可真是有损我的面子。”

说着,他将一直戴在自己拇指间翠玉扳指褪下。又翻了翻包裹,半天才翻出来一条红绳,他“呼”了一口气,似是抱怨道:“你看看我们的东西收拾得有多乱,你这个准妻子真是太不尽责了。还不快点醒来,不然我可真生气啦。”

榻上的人,自然是一动不动的。

他依旧喃喃自语,手中红绳穿过扳指,长指往来穿梭间已是打好了一个如意结,后尾则是扣好。将红绳套在她的脖颈间,他左瞧瞧、右瞧瞧,不由赞道:“嗯,总算是有件像样的、值钱的东西了。这里地方偏,咱们又没有准备,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聘礼了。”他的话,在提到聘礼时停顿了下,俊颜僵了僵,如今她孤身一人,再没有家人,他的聘礼大约也只能给她了

门口,客栈小二送来的东西中有一对红烛。当时他吩咐客栈小二去买时,小二很是疑惑,以为他要晚上用来点烛照亮,还跟他说客栈里有提供油灯。其实不然,想要成亲没有喜烛怎行呢?其他礼节都能减了,唯独这个不行。

当两支喜烛在床头幽幽点燃时,土窑中益发亮堂,明光无比柔和。

他转身,将她扶起搂在怀中,浅笑盈盈道:“怎样都是嫁了,现在你就委屈点罢。要是以后还有机会,我给你补办个热闹的仪式。”

他搂紧她,略略俯身,“一拜天地。”

似想了想,他道:“嗯,二拜高堂就免了罢。反正咱俩现在一样呵。”

接着,他又扶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对面,他的额头,略略低下一点,轻轻抵上她冰凉的额头,“霜霜,这样就算是夫妻对拜,好不好?”

“告诉你啊,我可不是那么好甩的,进了我的门想要出去可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了哦。喏,你不出声反对就算是同意了啊。”

提高些许声音,他柔声道:“夫妻对拜。礼成!”

清凌凌的声音,在暖融融的屋中飘荡回旋。

他轻轻松开手,而她就这般柔弱无骨地倒入他的怀中,无声无息。

他笑得与平常一般无赖,“瞧你,自己投怀送抱,这么猴急,还真不害臊。”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慢慢泛起一缕哀伤,夹杂着一丝无望。他的手指握着她,一分一分握紧。

举目凝望着她,烛影摇红,将一抹浅红明红映在她的脸颊上,甚是温暖,似添了一分生气。他的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

突然,他用力攥紧她的手,在她右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那样用力,直至咬出两道深深的齿痕,紫中带青,青中泛白。

“这样就好了,留个印记。若是生生世世也好找到你”

他搂过她的身子,将下颌抵住她柔软的发顶,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她大红色喜服之上,迅速被吸收的毫无踪迹。他一直抱着,不曾松开。

红烛,燃烧了大半夜,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那泪迹仿佛亦是愉悦的。

“霜霜,再等等天就快亮了。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会有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坚持住”

过了片刻,他终于松开了她,将她放置在了塌上,小心翼翼地,不愿让她有丝毫的磕碰。可他自己起身时却不慎碰到了床头盛水的瓷盆,“哐啷”一声,瓷盆掉地,碎成千片万片,水洒的到处都是。

飞溅的水花,将两支快要燃尽的红烛骤然熄灭一盏。

“嗤”地一声,一缕细密的黑烟袅袅升空。

他惊愕转身,怔怔望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民间风俗,一双红烛燃烧至天明,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现在,独独灭了一盏会不会是

这样的认知,像是一道闪电般直直劈入他的脑海中。

他突然有些心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对了,天快亮了,他要去准备东西。他还要去弄些粥给霜霜喂下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满地都是瓷盆的碎片,万一霜霜突然醒来,万一她突然能动,万一她翻身自床上摔下来,岂不是会被那些碎片刺伤?想到这里,他赶紧退回两步,蹲下身子去收拾。凤眸中满满盛着空茫,两只手胡乱划着,瓷片破口锋利,扎破了他的手指,血汩汩流了出来。他举起双手,怔怔瞧着,看着血涌出伤口,正沿着手指流过掌心。

他满手都是鲜血,满眼都是红色,这时才感到恐惧。

锥心刺骨地痛,他全然感受不到,只觉自己胸口窒闷得仿佛要炸开一样。他蹲在地上,四处摸索着,继续捡着碎片。可是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了,看不清东西,渐渐什么都看不见。染满鲜血的手在地上胡乱划着。

而秋庭澜方打听到龙腾下榻之处,听到里边有动静,他大力将门撞开,进去的时候便看到了眼前这副狼藉的景象。

他一步跨上前,将龙腾自地上狠狠揪起,“少筠,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沙漠的夜晚有多冷,你知不知沙漠的夜有多黑,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我冒着冻死、迷路的生命危险,赶来这依玛罕吉镇,可你却在这里做什么?!你想死么?你想就这么死么?!”

龙腾整个人在秋庭澜大力摇晃下,终彻底清醒过来,转眸望着榻上昏睡的她,他这时才感到疼。他的手,他的心,他整个人,痛得撕心裂肺。

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了她,他算什么?他又该做什么?

默默发一会儿呆,秋庭澜已是将他指上的伤口包扎好。望了望一身喜服的霜兰儿,秋庭澜心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喉间溢出一丝哽咽,“少筠,如今祥龙国你回不去了。你可有什么打算这里如此荒凉又没有太医”

龙腾缓缓道:“我早就听说,依玛罕吉镇再往西去,有座朝圣山,山顶住了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都会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了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我想试试!”

秋庭澜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你疯了?朝圣的事我也听说过,若是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只怕都死在了半途之中,你可有听过谁达成过心愿?!还有这位所谓的神人,听闻达成心愿也是要付出条件,据说十分苛刻。”

龙腾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如今我已如此,还有什么是不能给的。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少筠”秋庭澜无奈地看着他,“如今已入冬,白日里曝晒,晚上天这么冷。只怕你”

他只是微微一笑,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

******

大漠中的朝圣山,其实是一座秃山,景色荒芜。

唯有此时初升的太阳,将玫瑰色的光线抹到巍峨的山顶上的时候,特别的美。整个峰顶好似穿着凤冠霞帔一样,就好比此刻秋庭澜怀中抱着的霜兰儿。一样绚丽夺目的红色,连挂在山腰里那淡青色和乳白色的晨雾,都像极了霜兰儿此刻廖白的面容。

一条灰黄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阶路,像是自顶垂下的一条长长缎带。简直难以想象,竟有人能生活于如此荒芜的山顶,或许当真只有神人才能办到。

这里,格外安静,似有梵唱隐隐。

从山底到山脚,共有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相传,只要诚心而来的人,能一步一叩跪完这些台阶,便能让神人达成一个愿望。

龙腾站在满是黄沙石铄的台阶前,仰望着高处峰顶。

他从不信鬼神,也并不曾信过什么神人,此刻为了她,他愿意跪尽所有的神明。他从不祈求愿望,此刻只愿她能活过来。只要她能活,他对天起誓,她今后的生活绝不会再是形同枯井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秋庭澜抱着霜兰儿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多个台阶。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直直射着沙石面,灼热的气流在他们身周蒸腾着,渐渐成了滚烫的灼烧。他看着他的头已然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转身,他们的身后是无尽绵延的沙丘,还有被巨石隐匿的依玛罕吉小镇,却渐渐遥远起来。

山上什么景色也没有,只有几颗矮树,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没有,全身长满了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半点生气。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丁点儿凉爽的希望,此刻蔚蓝的天空犹如地狱之盖倒扣在他们顶上。

秋庭澜看着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了每一个台阶之上。鲜红的颜色,却很快凝结,晒干,终成了深褐色

好不容易熬过了烈日暴晒,迎来的却是寒如九天的夜晚。

明月当空,星垂平野,风好似最锋利的猎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龙腾的身上,那样冷,冻得沁透骨髓,他冻得连牙齿都在打颤,是那样狼狈,唯有执着而坚定的眼神,一点退缩都没有。

秋庭澜用貂裘将霜兰儿紧紧裹住,跟在龙腾身后,此刻的他什么都帮不上,只得默默跟着,支持着。望了望怀中气息若有若无,尚在昏睡中的她,他的脑中不禁浮想联翩起来,要是她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知当作如何感想

终于,在曙光再次来临之际。

他们终于望至尽头,还差百来个台阶

晨风,依然很冷。

过于疲惫,龙腾的声音近乎嘶哑破碎,“就在这里,等我”

他坚持着,坚持着,山顶就在眼前了整整一天,经历着火与冰两重折磨天知道他其实早就要坚持不住了,全凭意念支撑着跌跌撞撞他摔倒了无数次最后甚至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去

三个两个最后一个

终于到达的时候,他全身最后一分力气也随之用力,整个人软绵绵倒了下去脸贴着山顶的沙石地面刺得那样痛却早已麻木

忽地,他只觉眼前红光阵阵闪动着。

是朝霞升起了么?还是

他能感觉到有人缓缓靠近他的身边,却再无力抬头去望。

似有清凌凌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盘旋着,“你有什么心愿?”

他费力启口,“我想,救我的妻子”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若执意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失衡轮道,你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颔首,“我还有许多未完成之事,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知能否宽限我一些时日。”

“善尽后宜,人之常情。让你朋友将她带上来罢,我会替她医治。不过,我这里有两枚丹药,皆是三年之后发作,选择失忆从此忘情,或是选择死亡离开尘世,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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