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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如果没有爱,就让仇恨支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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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霜兰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所有的过往都在脑海中重演一遍,真实的触感,真实的痛楚,令她时时怀疑自己是否清醒着。然,每当这样想时,她又突然陷入了更深的迷蒙中。她好似走入一处茫茫无边际的树林,晨雾环绕,处处氤氲,她辨不清方向,又好似身旁每一颗树都是相同的,无论你怎么走都是在原地打转。

突然,她的眼前,有苍老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竟是爹爹,他的声音幽怨而空洞,“兰儿,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快回去!回去!”

刹那间,雪亮的银箭直直射来,一下子便射穿爹爹的胸口。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尽数溅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她的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这样的景色并非是美,而是凄厉恐怖。

不!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心中的愤恨如同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撞开一道口子来。身上涔涔冷汗不停地流着,好似被一条毒蛇盘住了脖颈,不敢妄动分毫,只得僵立着。颈间收紧,再收紧,直至喘不过气来。

骤然惊醒,她猛然睁开双眸,只觉喉间突然恢复自由,有大量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口,她大力呼吸着,只觉心跳愈来愈快,又渐渐趋于平缓。

她试着动了动。脑后、背后仿佛都被汗水浸透了,她的轻动带起屋中一阵清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眼前的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见头顶上是一方烟霞色的帐幔,像是一张巨网般兜头洒下,而床的样式十分奇特,床侧面的雕花之间皆是镶嵌着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绘着衣着艳丽的女子身像。除此以外,床柱也是她从未瞧见过的样式。

这究竟是哪里?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来到一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之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挪向梳妆台,最后一步没有站稳,踉跄扑倒在了桌面上。

抬眸,猝不及防地看见自己如今的容颜。

昏黄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惨白的唇色,死灰一般的眼眸,骨瘦的颧骨突出

她还活着若是死了镜中怎能照出这样悲怆的自己?听说,死人在镜中是没有影子的如今镜中的她,眼眸好似盛放后凋谢的花朵,无声无息地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曾经的她,双眼灵动如珠,漫然漾波。

家人惨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奔来,几乎在一瞬间冲垮了她脆弱的神经。不能承受,也无法承受,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叫她如何去承受?

伸手,她猛然砸断了铜镜。

“哐啷”一声,断柄之处露出锋利的刃口,她握住断柄的手没有分毫颤抖,也没有分毫犹豫,直直朝自己喉口刺去。她不要活着,她想死,她不要活着

用力刺下,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她的手似被什么物事击中,倏地一软,铜镜断柄堪堪落地。她刚想伸手去捡,却被来人一脚踢开很远。

那是一双豹纹长筒靴子,冷硬的边棱似与它的主人有着同样凛冽的气势。

顺着豹纹靴子往上,她瞧见一袭湛黑的锦袍,下摆、袖口、领口皆滚着金色的貂绒。黑与金,完美地刻画出他刚毅的线条。再往上,则是一双锐利如苍鹰般的眼眸。是秋庭澜。

他一手端着托盘,盘中似有什么正冒着腾腾热气。

将手中托盘搁在屋中方桌上,秋庭澜撩袍坐下。脸色不断灰败下去,他的话生冷生冷的,一个字一个字道:“你要是那么想死,也请吃完这碗面再去死!”

此刻霜兰儿的情绪根本无法控制,只要稍稍一想家破人亡她全身都在抽痛,几乎不能去想。她惶然地摇着头,“我不要活着!我不要活着!”

秋庭澜用力一顿足,踢过一张凳子在霜兰儿面前,冷喝道:“坐下!吃面!本将军耐心有限,别让我再说第二遍!”此刻他横眉冷竖,端的是威风八面,气势迫人。

霜兰儿怔愣有余,竟是听话坐下。

他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至她的面前,“左右估摸着你快醒了,我不过是取碗面的功夫,你竟然还想着寻死。好啊!很好!我不拦着你。只是别负了我去端这碗面的心意。你要死也给我吃完了再去死!”他的话,已经尽量保持着客气。要是依他平时的性子,早就想骂粗话,痛斥她一顿。她以为她的命是捡来的么?竟然这么不懂珍惜!

见她愣着。

他脸色不佳,恶狠狠地拉过她的手,将一双筷子用力塞入她的手中,“之前郎中来瞧过了。你的伤已经痊愈,就是身子气虚,需要营养,醒来后可弄些温性的食物滋补。快吃罢!”

她神情依旧呆滞,坐在凳子上,微微动了动,只觉全身的气力早就骤然抽光,整个人只余软弱彷徨。手中的筷子似比铅块更沉重,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举起来,茫茫然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

秋庭澜见她终于开始进食,着实松了口气,不由叹道:“这里是北夷国的查索里城,是仅次于北夷都城的繁华城镇了。现在你已经安全了,绝不会再有人追至这里。”

她惘然听着,动作迟钝木讷。她的口中本是淡淡无味,此刻却溢满清香。哪怕她再是心神恍惚,也能尝出这面条的味道极佳,口感细腻,醇香至极。

不知怎的,她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了这样的一段话。

“霜霜,对了啊。这里不比宫中,咱们就简单点。这面要先炖一整只鸡做汤底,炖至七分时,将火腿先切成丁再撕成一丝一丝的,放入鸡中一同炖,官燕没有就算了,嗯,最好还要加上一钱干贝。对了,面要在清水中煮上五分熟,捞出来用清水过几遍,等凉了再放入鸡汤中文火慢炖。还有,辅料要加上嫩青笋、金针菇、里脊,都要在油里先过上一遍,洗去油,再捞进鸡汤中一同炖”

鸡汤,火腿,官燕,干贝,嫩青笋,金针菇,里脊一样不差

这曾经是龙腾养伤时让她去煮的面,当时她嫌麻烦,没有能照着他说的去做出来,只是随便煮了一碗鸡汤面给他。

原来,并非是难再难还是有人能煮出这样的面,其实是她没有用心她没有他那般用心

她办不到的事,龙腾却能办到。

她煮不出来的面条,龙腾却能煮出来。

依稀记得那夜,她身中一箭,周遭是那样的冷,只有身后他的怀抱如火般温暖。眼前是那样的黑,只有他的面容如同朝霞般明亮。

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着,若是你很期待看到点什么,而他就像是黑暗中那一点微光,为你点亮黑暗。

那夜,她犹记得他搂住她,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更甚于她

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点头承认了可她却对他提了那样苛刻的要求明明知道他做不到的明明知道他一定会救她的

可是,他不知道,她真的已经活不下去了。

她还有什么呢?孤身一人,独自飘零在这冰冷的人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望着碗中的面,她因着瘦削而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泪水就突然这样滑落,先是一滴一滴,接着是成串成串滑落,尽数落在碗中。

她哭着,将面汤和着自己的泪水一同咽下起先只是小声地哭,接着是哽咽大哭渐渐再不能自持

她的双眼模糊了,她看不见东西,眼前水茫茫的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拿着筷子的手在碗中拼命倒腾着,将面条尽数塞入口中,直至再也咽不下汤的味道,渐渐变得涩了不再鲜美皆是她的泪水

对龙腾,她亏欠太多。

她本是一文不值的女人,她面对的世界更是绝望的世界,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可是,当你看到一个如此执着的人,他拥着你,他护着你,他心疼着你,对你流露出暖暖的目光,你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可是,她就是具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又能给他什么呢她什么都给不了了

秋庭澜看着霜兰儿痛哭,俊颜微微颤动了下,转首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在朝圣山,神人治好了霜兰儿,说是三日后便会醒转。那时的龙腾身子虚弱到了极致,他曾建议暂时龙腾返回依玛罕吉镇,养好伤再出发。可是龙腾却执意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越沙漠再往北,来到了查索里城。他一直不懂龙腾的用意,即便二人相知相交这么多年,有时他还是猜不透龙腾的心思。比如为何龙腾不允许他向霜兰儿透露任何关于救她的细节,一个字都不许提。

唯有一件事,他今早终于明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穿越沙漠,原来龙腾只是为了能在大城镇中落脚,只有繁华之地,才能给她住如此舒适的房间。也只有繁华之地,才有名贵的滋补品,比如说官燕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

自昨夜起,龙腾一直在客栈中的厨房熬鸡汤,面条做了一碗又一碗,只为等她醒来能吃上最热腾的,最爽口的怕等她醒来会来不及做,会饿着她怕面条搁久了会糊了

想到这里,即便是七尺男儿,即便长年驰骋沙场,秋庭澜亦是哽咽了,心中酸酸的难受。所以刚才,即便是发脾气,即便是强压着,他也要霜兰儿将这碗面吃完。只因里面有太多太多的心意

此时,霜兰儿将碗中的面条尽数吃完,抬眸之时,忽觉眼前帘光微微一动。

逆光望去,只见龙腾一袭绛紫色长衫,一副妖娆闲逸的姿态,正优雅地靠在了冰凉的殿门之侧,黛眉若新月明朗,风采挺拔轩昂。唯一异样的便是,他的额头用层层白色纱布包裹着,慵懒的薄唇泛着一丝苍白。

她怔怔望着。才发现,他湛黑湛黑的眼睛,他刮着她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那种魅惑的光彩,他作画时那种认真执着的表情其实她记忆中都有她都牢牢记着不知不觉已是深深刻画入她的心中

身周虽是繁华喧闹的查索里城,可到底不是生他们养他们的祥龙国,更不是故乡上阳城。第一次,她已经害得他被贬泸州。第二次,她却害得他这个堂堂皇孙连自己的国家都回不了了。

欠他的恩,欠他的情,她怎么还

可她真的活不下去了若是她死了他无牵无挂,总有机会回祥龙国的,总会有机会的。天长日久,皇帝总会原谅他的。

是的,一切的一切,只要她死了,都能结束。

如果说,她最后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无疑就是自己去死,让他从此解脱

轻轻启口,她的声音被浓重的悲哀覆盖,“少筠,谢谢你的鸡汤面可你不该救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了解我你让我怎么活下去都是我,一直在拖累你”

龙腾望着她面前空了的碗,唇边突然勾起一抹浓丽的笑,“看来,我从外边买回来的鸡汤面还挺和你的胃口。也好,等你吃饱了,有精神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笔生意。”

秋庭澜猛然抬眸,对入龙腾深邃的眸底,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暗沉,他一点都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碗面明明是他亲手所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有什么交易?他和霜兰儿之间能有什么交易?这又是怎么回事?

无数的疑问憋在胸口,秋庭澜刚要问出声。

龙腾却递了个眼神过来,开口,声音虽是淡淡的,却不容拒绝,“庭澜你出去下。我有话同她说。”

秋庭澜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心中更不解。他总觉得龙腾自从朝圣山下来后,变了些许。虽还是从前那副闲散调调,可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同了。可究竟是哪里不同了,他又说不上来。深吸一口气,他缓缓起身,离开房间的时候,将门锁带上。

霜兰儿望着步步向自己走近,最后坐在对面的龙腾,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冷色,竟是如此陌生。

她怔怔道:“我以为这鸡汤面”

语未必,他已是打断,笑容中带着几许嘲弄,“你该不会以为,这是我做的罢。”偏过头,他已是轻笑出声,“怎可能?我自小养尊处优,贵中之贵,还能会下厨不成。你也太有趣了,怎会这样想?”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问。

“哦。”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自己的额头,摆摆手道:“别提了,昨夜在这查索里城中最大的红澜院厮混一夜。这北夷国的姑娘们还真是泼辣,争抢着上来斟酒献舞,一言不合彼此间竟是打了起来,你瞧这不,不幸殃及了我。被一个金壶砸中了。”他说话的时候,在她面前微微抖了抖袖子。

霜兰儿似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飘来,浓郁馥馥。

他自顾自道:“我可是没有来北夷国开过眼界,这儿的姑娘真开放,裙子穿那么低,腰间缠了根金绳就露在那,那腰细得跟酒坛翁口似的。”

他说的绘声绘色,见霜兰儿蹙眉不语,才止住。顿一顿,他道:“我瞧你一醒来就哭肿了眼,难不成你还想着死?”

她默默不语。

良久,她没有抬头,只低低道:“你不该救我的少筠对不起,我真的”

其实从刚才起,她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并没有仔细去听去记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不敢告诉他,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跟他道别,又如何终结自己的生命。他能救活她的人,却救不回她早已枯竭的灵魂。

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解脱况且只要她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她的话,连同她的思绪被他生生打断。

清冷的声音一一传递入她的耳中。

“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布下的棋子,你要是不小心死了。我这生意亏本的可就大了。”

他的语速并不快,声音也并不高,本来这样的语调很是平常。然此刻却像是在平静冰封的湖面上投下一枚巨石。“轰”地一声,砸出来的冰屑与水花极冷,尽数溅至她的脸上,将她从头到脚都冻得彻底。

她僵滞的神情终于有了较大的变化,抬眸,望着他幽深的眼底。她苍白的唇微微一动,清凌凌吐出两个字:“棋子?”

他微微眯起眼睛,其中有一点一点冷光刺出,“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爱上你了?爱到不能自拔?爱到不惜为你去做一切?我承认你让我有点兴趣,可天下这么大,让我有兴趣的女子太多太多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别天真了,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停顿片刻,他来到她的身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似仔细端视着她精致的面容,“不得不承认,你是我遇到过那么多女子中,最难哄的一个。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哄了你这样久,你还真是顽固呢。呵呵,本想等你爱上我,再心甘情愿地做我的棋子。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如今你必定恨透龙霄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她微微愕然,在听到“龙霄霆”三个字时,脑中好似有雪亮的钢针刺入,又拔出,整个人有瞬间的颤抖,旋即平静下来,只寂寂道:“少筠,你昨晚是不是喝多了。眼下说着什么胡话呢。”她不知面前的龙腾究竟是怎么了,突然有着这么大的反差。虽是平日的语调不变,可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叫人难以想象。

有须臾的沉静,静得能听清呼吸声此起彼伏,撩拨着他们彼此垂落却交缠的长发。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温和,却突然冷硬起来,“霜兰儿,你可真好骗。如今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做一笔交易,你助我夺得皇位,我则是替你夺回孩子,如何?今后我当我万人敬仰的皇帝,你过你的逍遥生活,怎样?”

她握住他的手,“你脸色不太好,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龙腾俊容有一瞬间僵硬。

冬阳耀入房间,虽是金光熠熠,可四处皆蔓延着一种冬夜萧索沉闷的气息,屋中四壁垂落着绣金帷幕,皆反射出沉甸甸的暗光。

他冷声道:“我在和你谈条件,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想当皇帝,你助我,我帮你夺回孩子,如何?”

她木然望着他风流妖娆的侧颜,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还记得,在洪州一同泛舟么?你说过,你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他转眸,淡淡道:“随口哄你呢,你也信?”

她不置可否,“若是你想当皇帝,当初被构陷之时,何必只身顶罪。你本有大好前程,被贬泸州,无官无职,你如何东山再起?少筠,你究竟怎么了?我不知你到底在想什么,总之我不会相信你这些鬼话。你想帮我去夺回孩子么?我!却是不愿将你拖下水的。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我只想一人静一静,可以么?”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屋中有着细微的悉索声,像是谁的心正跳得凌乱。

龙腾的手,有着些许颤抖,他低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竟是那样信任他,无条件的信任。哪怕他此时说着如此残忍的话,她竟然分毫都不信可是,他没有退路

再抬首时,他眸中只余寒冰,字字嚼着嘲笑,“我当你有多么清高,终究还是被我迷去了魂。看来我估计得没错,要是早些将你弄上床,你还不是服服帖帖的,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拉了张凳子,他坐在她的面前,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拉得很近,另一手则是轻佻地抚上她脸侧,一字一字说给她听:“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以退为进?”

不等她开口,他继续道:“我父王同龙霄霆同秋家斗了这么些年,你以为我搅入局中,出手帮我父王,能有几分胜算?告诉你,那是必输无疑!我父王有多少能力,又做过些什么,你当我皇爷爷真的一无所知?霜兰儿,不妨告诉你,阻碍我登上帝位最大的障碍,根本就不是龙霄霆,而是我父王!他狠辣有余,能力却有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绝非帝王之才。再说了,要是真让我父王登基,我想即位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可不想像他那样,大半辈子的美好光景都需担着太子的头衔,一无实权,二需日日谨小慎微,可真是度日如年。”

霜兰儿眉心猝然一跳,身子微微颤动着。

他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水的余音潺潺,一字一字在她耳畔回绕。

“所以,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隔山观虎斗!若是龙霄霆斗不过我父王,皇位迟早还是我的。若是我父王斗输了,那龙霄霆的手段与野心自然也在皇爷爷面前暴露无疑。而如今的我,便更能博得皇爷爷的同情,再来便是信任!”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凄怆,强辩道:“可是,如今你连祥龙国也回不去了。谈什么皇位少筠”嘴角仿佛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她突然伸手握住他正拂着她脸侧的手,戚戚道:“少筠,你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他狠下心来,冷然抽回手,将她隔开几分远,冷漠道:“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只差两桩事便能成功。第一件事,需要立奇功一件。”他突然笑了笑,“筹谋多年。这桩奇功已然在我掌握之中。有一个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谁?”她下意识地问。

“李知孝!”

那一刹那,霜兰儿的脸色变得雪白。与李知孝的婚宴,是她此生悲剧的开始,亦是整个谜团的开始,通敌叛国之罪,究竟李知孝与北夷国有何关系,而这一切和龙腾

他深深凝视她,“你想想,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时何地?”

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那夜我本大婚,新婚之夜却被劫持至瑞王府。我打晕了桂嬷嬷,从王府中逃了出来,想跑出崇武门却没有令牌,正巧遇到你的轿子”

他打断,“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么晚了,我究竟出城去做什么?”

她不语。静静望着他,眼中只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

“北夷国,原本是由好几个部落合并,从中推选出一名可汗。当时这名风吉可汗是主和派,想与我祥龙国永久修好,不起战争。可是,部落中总有好战的贵族,他们争土地争钱争女人,到处烧杀抢掠。风吉可汗十分忌惮,一直想尽办法去打压这些好战贵族,以维持着边关的稳定。然可汗的打压却令这些好战贵族渐渐生了异心,他们联合起来,终有一日兵变,将可汗刺杀于皇帐之中,篡位并重新推举了一位可汗。便是现在北夷国当权的佐部可汗。佐部可汗生性残暴,从此两国大小战火不断,我祥龙国常年将半数兵力压阵边境。可仍是烦不胜扰。边境的将士,一半由庭澜统领,另一半则是由龙霄霆管辖,这你应当知晓罢。”

霜兰儿点点头,她曾随龙霄霆巡视边疆,多少听说过些缘由。此时她的声音有些难察的颤抖,“可这些与李知孝又有何关系,又与你有何关系?”

他朝后靠了靠,摆出一副闲散慵懒的姿势,嘴角抿成残酷的笑,“那一夜,我自然是去救李知孝的。他的身份差一点就要被秋景华识破,我怎能不去阻止。其实,李知孝并不是真名。只是他掩藏身份的一个名目而已,其实他就是风吉可汗唯一的儿子,这么些年他一直流落祥龙国。而我早就与他相识,布局多年,经商是为了筹谋资金,大量储备药材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助他政变所用。风吉可汗在北夷国本就威望很高,如今的佐部可汗暴虐成性,底下主和派的贵族们早就怨声载道。若是风吉可汗之子政变成功,成为新任可汗。将为我祥龙国边疆带来长久的平安。龙霄霆再善战,不过是从战术上击退敌人。可真正的令敌人销声匿迹,不再卷土重来,却是要从内部瓦解的。所以,我若是做成了这件大事,是不是旷古奇功一件?!”

顿一顿,他轻轻吐出几字,“居大功回祥龙国,若是再抓住龙霄霆些许把柄。你说,皇位?还不是探囊取物!”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霜兰儿不禁慌乱了。

他补充道:“那夜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我派了许多杀手前去销毁证据,事后又通过三司那边的关系,偷天换日,用具假尸体替了李知孝,扣了顶通敌卖国的罪名,将整件事情圆的天衣无缝,无从去追究。却不曾想,你被瑞王府的人劫走。若不是只怕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

怔愣良久,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不停地零乱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粒珠子散落一地。

她突然哭了起来,伏在桌案之上痛哭起来,热泪洒落自己的手背,像火烧火燎一般。

龙腾收拢五指,薄唇紧抿。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随着泪水薄发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屋中永无断绝。

可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生。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喉咙干涩哑然,“既然我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需要人替我做内应,混入龙霄霆身边,拿住他的把柄,一举将他击败。没人有比你更合适。”他深深看着她,“不过,你现在这副懦弱病恹恹的样子,是绝对不行的。给你两年的时间,你必须学会骑马、射箭、学会必要的搏杀之术,学会兵法布阵,届时我会安排你易容。每一样你都要好好学,别叫我失望!想想你的孩子,事成之后,天下之大,你带着他想去哪都行。”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愣愣望着他。

龙腾面上无半点表情,“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不恨龙霄霆?不想夺回你的孩子?”

她不答,视线依依落在自己腕间的齿印上。

他瞥见,语气淡如疏疏天气,“哦,当时瞧你不争气的样子,当真恨极,咬你一口算是便宜你了。”

她垂首,轻轻拂过自己身上所穿的大红嫁衣,拂过那百年好合的绣纹。

他开口解释,“带着你赶路真是麻烦透顶,店里恰好衣裳缺货,就随手拿了这样一件嫁衣给你换。不然你全身是血,到哪里不要被人盘查?!”

她的手指摩挲着胸前悬着的翠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似冻到了她的心。刚欲自脖颈间解下。

他伸手阻止,“不甚值钱的东西,我早戴腻了。你留着随便玩玩罢。想扔了也行,不用还我了。”

俯身,他靠近她耳侧。

冰冷邪佞的话语给了她最致命一击。

“别告诉我,你还是不愿相信。想知道你那个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夫君李知孝其实是谁么?”

再靠近一分,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脸侧。

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慢得好似凌迟,“风!延!雪!”

她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得雪白。

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同白瓷一般,几缕碎发从额边垂落,却被冷汗腻在脖颈中

再不想相信,此刻她也不得不信。

如果,单纯只是他帮她去争夺孩子。她不会同意,她不愿再连累他。

如果,这只是一场交易。那么,她会郑重考虑。毕竟,是各取所需。

往事如云烟缥缈,她突然想起

被人设计陷害的那一夜,他轻轻一笑,当时他扣扣子时,竟是那样的慢悠悠,慢到令人发指。好像他并没做错什么,而是其他人打搅了他的好事一般。

“这又怎么样?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

皇帝龙啸天勃然发怒,举起手中龙头拐杖朝着他背脊狠狠砸下。“碰”地一声巨响,他挺直了脊梁生生承受了这一杖。几乎是同时,鲜血自他喉头涌出,尽数喷在了她雪白的底衫之上。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是以退为进。是他的计划之一。

她离开瑞王府,来到了洪州城中,遇上了风延雪,一同经营生意,她从此有了自己的事业,铺中虽是简陋的阁楼,可她却是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希望。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他一直在存货药材,原来是要助风延雪兵变之用的。可笑的是,那些药材都是由她精挑细选。

泸州天凤楼中,他们的相遇。

以及后来的点点滴滴。

他的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

“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他总是这样半真半假的,她无从分辨,无心也无力去分辨

他总是笑得无赖。

泸州街市上,旁人误以为他们吵嘴。

他装得很委屈,“娘子可别气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下次再也不会了,好不好?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娘子,你就原谅我罢--”

洪州泛舟之时。

山间的水是碧阴阴的,竹筏漾起的柔波是这般恬静,委婉,两旁是高耸的青翠山峰,他们的身后紧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她清楚地记得,他这么说:“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神情再认真不过,“我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起码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向往。”

那时,他美丽的眼眸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漫天星光虽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闪耀盛放的明光。

她还记得很清楚。

被人袭击,刀上有毒,他受了伤还逞强,“两个小毛贼而已。我可是练了二十年的。你怎么又怀疑我行不行。我今晚就回去让你试试!我到底行不行!你可等着!”

她还记得很清楚。

洪州城当铺门前,雨声噪杂,他略提高了声音,“你走得那样急,明明知道天阴沉,也不带把伞备着,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还记得很清楚。

那夜,当利箭刺穿了她的身体,她早就痛得没有知觉。唯有身后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他早就设下的局,而她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也许,他并不知道。

她之所以不想活下去,亦有原因是不想连累他。

只要她活着,他总要为她去争取、去考虑。可他不知道,她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他了,她的心,她的人,早就破碎,不再完整。她很想将零碎的自己一片一片去拼凑完整,去回应他的情,可惜她早就不再是完整的女人,一碗绝育汤药,她的人生已是枯井。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连累他呢。她只想去死

可如今,他竟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什么都不欠他,既不欠他的恩,也不欠他的情。将来的一切,也只是交易。

其实,她一直没有开口。

她很想告诉他的,其实自己不是对他没有感觉,她也是喜欢他的。只是,她的爱,已然给不起了。她本想允诺他下一世,再下一世,甚至是生生世世。如果还有轮回,她愿意好好去爱他。

可如今,他竟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她,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了

她一直是那样不甘心受命运桎梏。她一直想逃脱,却始终摆脱不掉。

她承认,她是懦弱的,她没有用,她本来什么都不想去争,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去,化作尘土。

可如今

既然全世界都这样冷酷,全世界的人都这样狠,都这样无情,既然再美丽的回忆都是一场骗局。

她为何还要懦弱下去?为何?

既然是合作,既然她不会欠下龙腾什么,既然是各取所需,她为何不去争取呢,为何不去一试呢?

她本想退出,可谁教龙霄霆的承诺没有兑现?

杀了她的全家。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后一个亲人鲜血流尽,弃尸荒野。

不,并不是最后一个亲人。她还有孩子,她要去夺回来,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一定要夺回来!

那一刻,她痛下誓言。

既不让她成仁,她必成魔!

从今往后,冷心绝情,扫除一切障碍,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一刻,她微微坐正。

面色不再哀戚如暗夜,反而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她骤然起身,声音平静且镇定,“你的交易,我同意!”

龙腾望着此刻她的神情,从凄怨,到茫然,再到坚毅,最后是冰冷。

他的心,在痛。

他的嘴唇,在发抖。

猛然闭上眼睛,再次张开时,他已是仓惶逃离,什么都没有再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一秒,他都不能再掩饰好自己。

他穿越了街道,穿过了人群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一切景象像是隔了一层薄纱。忽地,脸颊似有一点冰凉要落下。

他猛地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不让眼角的泪落下,硬生生地忍住。怔怔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空,如同看着一个个深渊,白鸟飞过,晴空万里

有悲凉生生撕裂着他的伤口,他鲜血横流,他无法呼吸。

究竟要花费多少心思,究竟要怎样忍受着心中凌迟的痛楚,回忆着他们之间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并将这些美好回忆一一拆的支离粉碎,才能编出那样完美的弥天大谎才能骗过她望着她哀怨灼灼的目光,楚楚可怜,像是乞求着自己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说出口

可再难,他也做到了而她,亦是相信了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如果没有爱,就让仇恨支撑你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着他的头脑。他站在查索里城繁华的街市中,举目望去,皆是圆圆的或者尖尖的屋顶,白色的,蓝色的,好似朵朵白云飘在身边,那样缥缈不真实。

有风扫过城镇的街角,他好似听到了无数兰花正无声地绽放,好似听到了日升月移,草木荣枯,听到了春深似海,雁过留痕

如果,她对他的爱,尚未开始,那将不再会有后续。

如果,她对他的爱,刚刚萌芽,那也只能就此扼杀。

因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年的时光,并不长,在指缝中流走,不过是转瞬逝去。有很多东西,她必须学会,她总要成长。因为,将来能保护她的,只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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