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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秦关一出,万里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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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城,瑞王府,醉园。

天晴,金红色的日光像是熔化的碎金一样,照得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璀璨,广阔云彩仿佛有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雪止时满院子梅花已尽数开了,此时风吹过,有坠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

须待到落花沉醉,才能清晰瞧见日色下正立着一抹金黄模糊的身形,清风掠起他淡金色的朝服边角翩翩飞扬起来。

伸手,他轻轻拂去肩上落花,在无比炫美的景色中,显得格外静默。

英俊清润的容颜如旧,只是一双眼眸却被白色纱布重重裹着。

秋可吟缓缓走来,她的脚步极轻极轻,近至他身后,不免停住。华丽的衣裙,鬓边的青玉凤钗晃动着奢雅的光晕。眸中溢满痛楚之色,她启口,“霄霆,已经五日了,你的眼伤恐怕也该好了。回房让沈太医替你拆去纱布瞧瞧罢。你都在这里站了大半日了”自从这次霄霆回来,日日都在这醉园之中凝立着,在这霜兰儿曾经住过的地方,日日怔怔立着。

沈沐雨一直跟在秋可吟身后,他的手中端着一盏红漆雕花盘,盘中放着一把银亮的剪子,以及瓶瓶罐罐的药膏。

龙霄霆默然片刻,终开口,“不用回房了,就在这里拆去罢。”若是能看见,他第一眼最想瞧瞧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秋可吟忧心如沸,忙劝阻道:“霄霆,屋外冬阳刺目,万一你恢复了视物,岂不是会再次灼伤了眼眸。”

他立着不动,坚持。

她无奈,只得向沈沐雨递去脸色。沈沐雨立即会意,他缓缓上前,将盘子搁在一旁的大石上,用银剪子替龙霄霆将纱布一圈一圈拆下。

秋可吟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握起五指,她小心翼翼地问龙霄霆,“怎样,你睁开眼试试,能不能看见?”

他试着,缓缓睁开眼睛。

明澈的眸子,如一汪清泉,里面倒映着美丽的天光云影。可惜他的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的神情始终漠然,如同平静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一毫波澜。轻轻摇头便算是回答秋可吟。

秋可吟心中猛然一沉,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转眸质问沈沐雨,“沈太医,你医术超绝,怎会这样?雪盲症而已,以你的医术,五天了为何还是看不见?”

沈沐雨叹息一声,“微臣此前便有所担心。王爷暂时失明,并非雪盲症这般简单。微臣那日为王爷治眼,觉得王爷眼中似被飞溅的木屑刺伤,又碍于雪盲症不能分辨。如今五日过去了,王爷尚不能视物,只怕此时失明是因木屑刺伤所致。”

秋可吟听罢,背脊一阵阵发凉,竟是流了一身冷汗,她拽住沈沐雨衣摆的手止不住颤抖着,“那要怎么办?他会不会不,你医术这么好,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沈沐雨轻轻摇头,神情无波无澜,“微臣的医术刻板出身,虽正统却不善应变。才疏学浅,已是江郎才尽。不过微臣以为王爷应当是暂时失明,并不是完全无治。假以时日,寻至高人,精心医治当能有成效。”

秋可吟听出他话中有话,不觉怔怔,“假以时日,那要多久”她并非介意,她只是担心双目失明,会不会影响霄霆他的前途,毕竟眼下这个节骨眼上。

沈沐雨拱手欠身,“王妃,恕微臣直言,此事要看天造化,并非微臣力所能及。若是”他欲言又止。

龙霄霆淡淡接口,“若是什么?但说无妨。”

沈沐雨微微抬眸,望向湛蓝深远的天际,白云浮过,像是故人的身影。他的声音清凌凌的,一字一字道:“若是兰夫人在的话,她比微臣更善奇门左道,用药独特大胆,或许能”

“住口!别说了!”秋可吟的情绪似突然失控,朝沈沐雨怒吼。

“微臣失言,请王妃赎罪。”沈沐雨垂首,神情益发恭谦起来。俯身,他将一应东西都收回盘中,寂寂离去。

兰夫人兰儿

这一刻,龙霄霆空茫的眸子怔了怔。其实,黑暗何止笼罩了他的眼,亦是笼罩住他的心。他一味惘然地沉静着,阳光透过梅花枝桠疏疏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额发间的黑玉抹额之上,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映得他整个人身影都是这般暗沉沉的。

许久。

身后似有脚步声急急而来,愈来愈近。

他听出了来人,神情在一瞬间凝冻,喉间发出声音时不免涩哑,“怎样,有消息了么?”

奉天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王爷,他们一路往西北。出了秦关,似去了大漠中。而且已经入了北夷国的境内,对不起,我们的人没有能追上。至于兰夫人她我们每每追至城镇,都打听到龙腾曾带着兰夫人去求医我问遍郎中都说”

奉天的话,生生卡在喉咙口。

龙霄霆手微微一颤,只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胀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样,声音涩哑仿佛不是自己的,“都说什么”

“拖不过几日让准备后事如今又入了北夷国的沙漠,只怕”

“哐当”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击碎了冬日的静谧宁和。湛蓝晴天下,“雷霆令”闪灼着耀眼的光芒。可惜,他却是看不见的俯身,他摸索着,摸索着,触到冰凉的令牌时意外地碰触到了一双细腻的手。

心中突然狠狠一痛。曾经,她也是这般将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纤长的五指,细腻饱满的纹路,暖暖的温度可他知道这不是的,这不是她的手

秋可吟眸中满是痛惜,望着他,将雷霆令递入他的手中。刚要将他扶起,不料却被他一把挥开。身子重重落地,她浑身骨骼与心有着同样碎裂的疼痛。

龙霄霆嘴角凝着缱绻温和的笑,一双眼虽然瞧不见却依旧明如寒星,叫人望之生畏,冷冷道:“父皇知龙腾劫刑场,虽勃然大怒却只下令将他追回。试问他缘何被逼入了北夷国沙漠?!是你还是母妃?!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霄霆霄霆”秋可吟艰难自地上爬起来,牢牢拽住他金袍的衣摆,泣道:“霄霆,姑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姑姑本有意放过霜兰儿的可事到如今,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们都是欺君之罪霄霆”

他神情间略过无尽的厌烦,甩袖直欲离开。

走了几步,因着瞧不见,一个不慎重重撞上树干,踉跄着后退一步,奉天刚要来扶,他却一臂挥开,独自摸索着、跌跌撞撞朝醉园外走去渺渺白云如玉镶嵌,浅金色的身影终消失在碧蓝的天色下

*********

西域,沙漠。

天,蓝得象要滴下水来。远远望去,这片平原与天空简直分不出界限。唯一的分别是,沙漠的颜色焦黄,天空却是蔚蓝蔚蓝。满眼皆是无边的沙石,遍地只有一丛一丛的骆驼草略略透出点绿意。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灼热的气流将整个弥漫的沙雾裹着,卷着,带上了高空,形成一种沙漠特有的诡异景象。

叮咚,叮咚的驼铃声。一声,两声,三声,似撩动了这片死域的沉寂。

沙漠中,昼夜温差是极大的。白日里太阳狠命地照着大地,方圆百里没有一块遮蔽纳凉之处,若不是正值冬日,只怕人们早就被蒸垮在了这里。

龙腾总算在天黑前牵着骆驼,载着昏迷的霜兰儿来到了沙漠中的绿洲小镇——依玛罕吉。好在他曾经一手经营通往西域的商路,仔细研究过路线,对出了秦关一带十分熟悉。若非这样,怎能逃过重重追杀围剿,又怎能入了这沙漠彻底逃开。如此一来,只怕再不会有追兵。

依玛罕吉小镇外有风塑怪石林立,挨邻相挤,每座都具特色,别具一格。有的指天戳云,象利剑似直插九霄;有的巍峨雄峻,象力大无穷的武士;有的却亭亭玉立,像是闺中羞怯的女子。所有这些怪石,团团转转,将小镇牢牢环在里面。

进入其中,如画般的风景令人惊叹。

绿树红花,妖妖娆娆,更有那数百数千颗开着娇艳欲滴红花的树,叫不上名来,衬着绿洲中一片雾气腾腾的湖面,宛如进入了人间仙境。

可再美的风景,于他却是毫无意义的。

入了依玛罕吉小镇,他第一件事便是寻了间客栈,要了间最舒适的房间住下,差使小二去镇上找个最年长最有经验的郎中来给霜兰儿看病。又吩咐了小二准备些热水送来。

入了房中,他舍不得将她放在床榻上,始终抱着她,手紧紧握着她瘦弱无骨的手指,一根一根交缠着扣在一起,放不开,他也不想放开。这样的姿势,他听说过的,叫做“同心扣”,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霜霜”

低低唤了一声,抬起她的手,他将她冰凉的手指凑至唇边,反复亲吻着,一根又一根,一遍又一遍。

正值小二请来的郎中替霜兰儿把完脉,抬眸瞧见这缱绻却凄然的一幕,不由叹息一声,问道:“瞧着这位公子的服饰是从祥龙国来的么?”

龙腾神情惘然,点点头。

郎中又道:“瞧着这位姑娘昏迷已有好几日,想必公子此前定然带着她求过医。京中、大城镇的郎中都没有办法,我这沙漠中、穷乡僻壤地方的游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恕我直言,你还是替她准备后事罢”

长叹一声,郎中起身离开,连一早就放在桌案之上的诊金都不曾拿。

房门,关阖上,独留一室的冷寂。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准备后事还记不记得有多少人这么同他说过了?七个郎中,还是十个?还是更多?

垂首,他的目光温柔好似明月的清辉,静静望着她。终,眼角有晶莹一闪,一滴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渗入怀中她细密的发间。像是为她点缀上一支美丽的珠钗。

曾经,洪州窄小的阁楼中,他也这样静静瞧过她的睡颜。

彼时,窗子里漏下一缕蓝紫色的光芒,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脸上,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他记得,她的唇,在隐约透进来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

可此刻她的唇,苍白如纸,气息羸弱像是一缕随时被风牵走的风筝。他想伸手去抓,却怎么抓不住线的那一头。

她的笑,她的朝气,她的坚强。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久得已经成了奢望般。

冰冷的液体蠕动在他的脸侧,他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为女人流泪的,从小看惯了娘亲与旁人的争斗,看着娘亲毫不留情地夺去宫女的性命,只因那宫女对着他的父王笑了笑。他以为,女人都是如此,为了自己的私欲,争来夺去,无止无尽。他以为,女人不过是用来填补空虚时间的调剂品。他会对她们微笑,却绝不会为了她们哭。

只因,他从不认为值得。

是那夜,是因她,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滋味,竟是苦涩的。

还记得那夜,她依依望着他,她的眸中满是痛色与绝望,她对他说,“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求你了”

怎可能?他怎可能不救她

六天了,她已经整整昏迷了六天了。

心中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眼前她昏睡的倦容,怎也无法填满他心中的不足与空寂。

他真的很想一直这样凝望着她,却突然敛去眸光。

他竟连看着她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竟是这样懦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究竟有多么懦弱,他究竟有多么在意她。

六天,六个夜晚,他不敢入睡,哪怕再累睡着也只是浅眠,只消一刻他便会惊醒,浑身冷汗紧张地去瞧她,当瞧见她胸口尚在起伏,当摸到她颈间尚有一丝温度,“砰砰”直跳的心才能稍稍安定。

他害怕,他深深害怕着,怕她就这样睡着睡着,就永远睡下去了。

眼眶热热的,泪却是冰凉,一滴一滴,落在她苍白的唇间。

他轻轻俯身,辗转吻住她冷冷的唇,亦是再一次尝到了自己泪水的滋味,咸中有苦,苦中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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