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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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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真是你爹爹配制毒药又如何?一朝为官,便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你爹爹早就在二十多年前便卷入了皇室无穷无尽的纷争中。也许他心内以为十几年前获罪被贬时便能全身而退,可没想到这出戏至今才真正落幕。”龙腾见霜兰儿神色怆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柔声宽慰着。

有清凉的夜风缓缓透进屋中来,龙腾的神色一片清明,扬起烟笼般的黛眉,“这一切,我早已厌倦。”

秋庭澜眉心微动,亦是低叹道:“可惜,龙霄霆早已泥足深陷,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若不是我爹苦苦相逼,这二品封疆大吏我是无论如何不愿当的。将来龙霄霆为帝,我必定辞去官职。届时——”他突然微笑,“少筠,届时你西域那边的生意我帮你去压阵,如何?”

龙腾的口吻极浅淡,“庭澜,那些都是后话了。我记得当初我父王迫害秋佩吟之时,他特地将我支去深山围猎。若是当时我在,总要好一些。至少不会让你们费了那么大周折才找到他们。庭澜,这么些年,难为你还一直拿我当作朋友。”

秋庭澜静默片刻,“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其实我爹的手段何尝不毒辣,若是让他抓住太子把柄,难保不会做同样的事。人呵,真是奇怪,一辈子争权争名争利,到头来不知为了什么。终究也是鬓发半白”他叹一声,“少筠,家姐死时,那样惨烈的情景。好在你没有瞧见。我爹明知将她嫁给太子,终有一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可仍执意为之。为何不说我爹才是杀害家姐的真凶。”

“庭澜,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龙腾神情间多了分沉重,“秋佩吟死前血书于青石地上,保的究竟是龙霄霆还是秋家?会不会在她临死之前,有人对她说过些什么?”

秋庭澜摇首,他转身,将檀木窗棱朝上支开一点,透过缝隙,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若是有朝一日你查清楚了真相,请,别告诉我——”

真真假假,对对错错,与他来说,早就没有了意义。他的爹爹,他的姑姑,还有他的亲妹妹,究竟真相如何也许他只是害怕知晓,还不如将对家人最美好的一点记忆珍藏于心底

龙腾薄唇微张,终究没再说什么。

秋庭澜怔怔望着天际,虽是雪天阴霾,东方终究露出一丝浅白,他轻轻道:“毒酒今日赐下,霜兰儿你若是还想见上家人最后一面”似突然想起了当日秋佩吟惨死,他喉头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我要去!”她的手轻轻放入龙腾掌心,神色略过坚定。

她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龙腾握紧她的手,只觉眼前像是一丛富丽幽远的兰花,正在他面前一瓣重着一瓣盛开,那种婉约凄美直教人眼中生了蒙蒙雾气。

秋庭澜眉间皆是难色,“天快亮了,少筠你有何办法入城?”

龙腾向秋庭澜招招手,低低附在他耳边言语几句。

秋庭澜抬眸,眼底皆是惊讶,“少筠,你真决定这样?”

龙腾推了推他,“少废话!快照我说的去做!”

*****

霜兰儿从没想过龙腾所说的混进上阳城的办法竟是——他自己扮作女装!

龙腾面色稍霁,坐在梳妆台前,霜兰儿用一柄黄杨木梳,替他将头上发髻解散,将他如缎乌发挽成芙蓉髻,插上一支金钗步摇。龙腾肤色白皙,黛眉长目,本就十分美艳,稍稍装点就变成了一个面如芙蓉、身似绿柳、千娇百媚的绝色女子。

秋庭澜不知从哪给他弄来了一套色粉嫩嫩的冬衫,衣裙皆是宽敞的式样,衣带上的丝绦既不系坠子也不镶珠,只轻飘飘地垂落着,行动时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

龙腾起身,蹙起黛眉瞧了瞧铜镜,问道:“如何?像不像?”

秋庭澜实在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少筠,你真是枉做男子,下世记得一定要投胎为女子。到时我一定娶你回家。”

龙腾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眸望向一脸惊艳呆愣的霜兰儿,没好气道:“干嘛,没见过美女啊!真是的,少见多怪。”

她怔了好半响才回神,若是平时她定会好好取笑他一番。龙腾扮作女装实在太惊艳了。她身为女子尚自叹不如,真是比得百花皆羞煞。可惜现如今她心思沉重,哪里笑得出来,只得催促道:“快开城门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嗯。”秋庭澜神色一凛,道:“马车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你们扮作姐妹,霜兰儿你身染重病,你们两人是入上阳城中投奔亲戚的。可记住了么?若是详细问起你们投奔哪家的亲戚,便回答是东街庄户的杂货店。其余后尾我都替你们安排好了。”

霜兰儿一一记在心中。

当一切安置妥当,她与龙腾一同来到了上阳城的南门,尚冬门。

彼时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将整个上阳城皆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迷蒙中。

突如其来的骤冷,百姓们皆穿着最厚重的棉衣,等在了城门口,时不时地搓着冰冷的手,跺跺麻木的脚。随着“嘎嘎”一声幽长,青铜制成的厚重城门缓缓拉开,露出里边繁华天地的一线天。

两队黑衣卫队自城中训练有素地跑出来,分立在城门两旁,神情凛然。他们个个身着黑色金袍,胸前盘踞一只猛虎,脚着鹿皮翻边靴,腰间蟒纹带,头戴黑色毡帽,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长枪。风雪中,那锋刃的银色益发冰冷。

马车之中,龙腾悄悄凑至霜兰儿耳边,“这些都是龙霄霆麾下的亲卫,看来他不惜动用自己全部的人戒严。你等下什么都别说,就待在马车里,一切听我的安排。”

霜兰儿点点头。

此时为首的黑衣侍卫突然提高声音道:“大家注意了,眼神放亮一点。我们的目标是盯住一切可疑之人,尤其是一男一女。画像想必各位早就看过多次,牢牢刻在脑子中了。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一应黑衣侍卫应道,声音洪亮仿佛能穿透阴霾的天色。

霜兰儿心中一沉,看来龙霄霆早料到她会与龙腾一同回来。如今龙腾已是乔装过了,可她只是将面容画得惨白些罢了,也不知能不能混得过去,不免有些担心。

心中坎坷着,却也轮到了他们进城。

龙腾下了马车,他手中递上两本身份文牒。秋庭澜到底是有本事,这些东西只消一刻功夫便准备妥当了。

就在此时,身后道上尘土与雪花一同飞扬,马蹄疾响,一大队官兵疾驰而来。看着装扮像是皇家侍卫,而为首之人,竟是瑞王府统领奉天。隔着马车薄薄的布帘瞧去,霜兰儿心头一跳,龙腾亦是闪身至道侧,漫天尘土中,奉天只略略看了龙腾一眼,擦身而过。

霜兰儿心中佩服龙腾的乔装之计,不然方才定教奉天给认出来了。

城门前,恢复了平静。

为首的黑衣侍卫将身份文牒还给了龙腾,当看到龙腾美艳容颜时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问:“车中何人,为何不下马车?”

龙腾将声音装作细声细气:“是舍妹,身染疾病,怕惊扰了官爷。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东街庄户的杂货店。官爷要是不放心,就亲自进去瞧一瞧。”说着,他朝那黑衣男子媚笑一番,将修长的手隐在宽大的袖中撩起马车帘子。

黑衣侍卫朝里张望了一眼,只见一名女子容颜苍白如纸,长发散乱遮去大半容颜,似全身都在抽搐着,十分痛苦的模样。黑衣侍卫不由面露厌色,当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看过了。你们可以进去了。”

龙腾按住心中喜悦,牵着马车缓缓向前行去,眼看着就要通过关卡,成功在望,他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站住!”就在这时,猛听得那黑衣侍卫一声大喝,龙腾慢慢停住脚步,他的手悄悄按上腰间备下的匕首,若是万一

他徐徐转过身来,一笑明艳,“不知官爷还有何事?”

那笑好似雪中乍然绽放一支红梅,令人惊艳无比。黑衣侍卫愣了半响,再上上下下盯着龙腾看了几眼,龙腾面上装出羞怯之色,神情却多了一分警惕。

黑衣侍卫看着龙腾,突然露出笑容,突然伸手自他面颊刮过,轻声道:“姑娘,你成家了没?父母又在何处啊?”

龙腾心中顿然明白了这黑衣侍卫的用意。感情是——看上他了!竟然还当众调戏他!他忍住胸腔之内汹涌上来的愤怒,刚要发话。

不想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将话接过来,“这位官爷,劳烦了。这是贱妾,我来接晚了一步。抱歉抱歉,给官爷添麻烦了。”说着,来人将一锭沉沉的银子塞入黑衣侍卫手中。

黑衣侍卫虽不得美人,却得了银子,脸色稍稍缓了些,“呦,是风老板啊!听闻风老板生意做的大,却一直未娶,原是家中有这么一房娇妾,真是有福之人呵。”说罢,他尚有不甘,略带猥亵的眼神扫过龙腾美艳的脸庞,目光灼热似要将他扒光一般。

龙腾眸中怒意更甚,风延雪赶紧将他拉离,顺手牵着马车缓缓进入城中。

这一关,虽险却终于混过去了。

龙腾转头朝城门望了一眼,骂道:“混蛋,日后让我知道他是谁,准要他好看。”

风延雪上下打量了下他,生生忍住笑,声音憋着忍着道:“少筠,谁叫你国色天香。我看啊,就是醉红楼中的头牌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龙腾更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有你!好你个风延雪,还贱妾!你等着!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风延雪赔笑,忙将话题岔开。他将马车牵至无人处的拐角,探身至马车中道,“霜兰儿,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去看看罢。马车我这就牵走了,你们步行,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她步下马车,眸中皆是感激之意,可眼前情况由不得她多说什么。只一路拉着龙腾朝她位于柒金门大柳巷的家狂奔而去。

刚才在马车中,雪貂之毒再次发作,那黑衣侍卫便是瞧见她全身一阵阵地抽搐。谢天谢地,虽是刺骨难熬的痛,竟是帮她顺利躲过了搜查。

眼前的上阳城,满目望去皆是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太子薨逝,全祥龙国一同哀丧,人们只准穿素色的衣裳。大街之上,皆是一张张略显苍白惶恐的面容。也许连百姓都懂,太子薨逝,便是国本动摇,夺位之争难保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大风起,吹得雪花卷舞,渐渐迷住了她的眼。

她马不停蹄赶至大柳巷的家门口,不想此时门口已是围满了翘首张望的百姓。皇家卫队分立两边将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出生天。

龙腾心中一紧,瞧这阵仗,恐怕毒酒已然赐到。

风雪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取下自己脖颈间的绢丝围巾,寥寥遮住她的脸,拉着她往围观的人群中“突突”挤了进去。

可眼前的景象

也许瞧过的人,终生都不能忘却。

满院子皆是落叶堆积满地,又覆上一层薄薄霜雪,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一有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与惨白的色泽,每一处皆是一派萧索凄清。

伫立的宫中太监,个个面无表情,他们手中端着一盏盏玉盘。盘中,白色的酒杯,黑色的酒液,像似死亡的召唤。

霜梅儿,今年十六,眉清目秀,一瞧就是个美人胚子。她一点都不紧张,如烟雨般的眉间皆是迷茫与空洞。她的人生早就形同枯井,生与死已豪无意义。

霜汉武,今年九岁,懵懵懂懂方才懂事,此刻他正指着盘中的杯子,声音细嫩,“二姐,刚才那人说这是皇帝赏给我们的。二姐,会是什么好东西呢?”

霜梅儿喉头涌上酸楚,她低首,将弟弟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哄道:“好弟弟,这酒可好喝了。你还小,喝了酒就能长成堂堂男子汉了。”

他稚嫩的小脸满是欣喜,兴奋道:“真的么?”

霜梅儿侧首,悄悄拭去眼角的泪。伸手取过一杯毒酒,喂至霜汉武唇边,“不怕,一切有二姐在呢。”

毒酒入喉,霜汉武眉心剧烈一颤,像是将要熄灭的火烛。他艰难朝她伸出手来,“二姐,我好痛我真的好想大姐长大了就能见到她吗”

霜梅儿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冰冷的脸侧贴上他的,素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舒缓着他的疼痛,柔声哄到:“很快就不会疼了,姐姐帮你揉一揉就好我们要去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是人间仙境,不会有痛苦,只有欢乐”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颚滑落,一滴,又一滴,鲜红鲜红的颜色延下来,滴滴沁入雪地中,好似乍然绽开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霜梅儿无声哽咽,一层层悲翻涌上心头,泪水潸潸而下。终,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转瞬间湮没于积雪之中。在幽兰院的那些日子,她生不如死,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么

抬袖,仰头,她饮下毒酒。姿势从容,仿佛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仿佛真是品尝着人间至醇的美酒。她悠悠然的神情,如同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有淡然的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紧紧搂住弟弟,剧痛碾过,伏在他身上倒下的那一刻,目光与重重叠叠人群中的霜兰儿相会。

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

眼眸缓缓合上,似再承受不住疲惫。大姐尚是安好,那她也能走得放心了

另一边,霜汉文,二十九岁,是霜连成早前领养之子,平日不学无术,顽劣成性,然霜连成一直惯养着他。他不甘心命运桎梏,拼命大喊着:“我不是霜连成亲生的儿子,诛九族不应该把我也算上!不!不要!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啊求求你们了我还不想死求求你们了我真的不是他亲生儿子”

他的挣扎,最终被皇家卫队制服,他的呼喊声,渐渐止于锦卫强行灌下毒药。

终,无声。

终,静默。

晨时的天色阴暗浑浊如同一方带着瑕疵琉璃,不完美地令人的心阵阵抽痛着。眼前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同一个漂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霜兰儿的手,被龙腾紧紧握在手中。她的五指指甲狠狠扣在他的手心中,细密的尖甲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转眸,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他竟是不敢再看她悲戚却隐忍的神情。

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如此大,来的如此猛。

雪好似扫尽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东西。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变得异常光洁和圆润。纷纷乱下的雪,回旋穿插,越下越紧。

周遭真的很安静么?围观的人真的一言不发么?

可为何她的耳畔“嗡嗡”直响,吵的要命

面无表情的皇家卫队逐一撤去,她看着哥哥、妹妹和弟弟的尸体如飘萍一般,如同破布一般被人拖走,也许是弃尸荒野,也许是拖去乱葬岗。只因皇帝有令,任何人不准收尸。

自从她出嫁李知孝那日,她再也没有与家人团聚过。她日也想,夜也想,在心底最深处日日夜夜地想,想着什么时候能一家暖气融融,吃上顿饺子。

可想不到如今终于再见,竟是永别。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像是一座冰山,沉沉压在心上,将她本就支离的心碾得粉碎,无法修复。

“散开!”“散开!”

皇家卫队毫不留情地驱赶着门前围观之人,白色的封条交叉封上。将满院子的枯槁残败,将满院子的鲜血,满院子的悲凉尽数关在两扇老旧的木门中。

她被卫队隔离得很远,当看到两扇木门缓缓阖上时,她心中狠狠一震,像是关阖上了她心底最后一扇门。踉跄一步,她想上前冲去。龙腾却一臂将她拉住,低柔道:“不可。”

她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咬的泛血,咬的泛紫。风甚大,鼓起她宽松的衣袖,翩翩如蝶,却是一只了无生气的蝶。突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在他怀中似再也支持不住

他拥着她,“我们走罢,待久了容易暴露。”

*******

上阳城中,东街庄户。

秋庭澜单身入来,他面容沉重,环顾空荡荡的屋子,见龙腾怔怔望着窗外,疑道:“霜兰儿呢?”

龙腾长眸中色彩黯然淡下去,他指一指窗外,“她还在外边跳舞。”

跳舞?秋庭澜更为疑惑,顺着龙腾的视线朝外望去。

只见,一舞如惊鸿,此时若有月光,她的舞姿定能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

霜兰儿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台阶之上,一任冰冷的积雪侵染了她月白的罗袜,亦是冻僵了她的脚。

细雪纷飞,如剪玉飞绵。

银妆素裹的世界,冰棱凝成水晶柱,一盏红灯笼高高悬挂檐下,昏黄的烛火照在积雪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她本就是美貌女子,此刻看来,眉梢飞扬,发如远山,比平日的娇美更多了一分清冷。

衣袖轻扬,长发逶迤,夺目飘逸。每一次舞动间,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之再次飞扬而起,仿佛白雪皆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

一舞方罢,她静静伫立在原地,雪渐渐覆盖在她满头青丝之上,再是她清爽的眉眼间。她满身皆是清润之气,整个人如同从冰雪中破出一般,那种楚楚之姿,不觉令人心神一动。

黑夜中,她秋水含烟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灿灿星子。

衣袖骤然抛向空中,宛如游龙,翩若惊鸿,她再度舞了起来。

“美,真是美。”秋庭澜目光有片刻的游移,怔怔赞道。

“她从霜家回来后,就一直这样,跳至了现在。”龙腾的声音中有着一丝难察的哽咽,“她说,她曾经答应她的妹妹霜梅儿。等霜梅儿满了十六岁,就教她跳这支舞。这支舞名唤‘破月’。她说,霜梅儿昨日刚刚满十六我从未见过她跳舞,以为她只会医术。想不到她的舞竟是白衣胜雪,纯净无暇”

秋庭澜喉间滚动着,即便是七尺男儿,心中最柔软处亦被深深触动,“她一定很伤心罢”

龙腾深深吸一口,“她一滴眼泪都没落下。若是她恸哭一场哪怕是哭得死去活来,只怕我还没有此刻这般担心庭澜,明日霜连成行刑,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尽力一试!这是她最后的家人了。”

秋庭澜转眸,神色惊讶,“你打算面圣?”

他轻轻摇头,“来不及了,先劫狱!明日若是成功,我亲自去一趟三司,案中有案,我父王、我娘、霜连成,十几年前的事,几年前的事,无数的疑点,我想必定能串成一条线。只要霜连成不死,假以时日定能水落石出。若是他死了,所有的线索也都断了。”

“劫狱”秋庭澜浓密的睫毛覆下,沉吟片刻,“好,我全力助你!”

转身,龙腾步入屋中。茶几之上,温热的茶水,他已然反复温了好几遍。倒了一杯,手中黄色纸包轻轻一抖,白色粉末悉数落入翠绿的茶水中,转瞬化为乌有。

来到屋外,他轻轻按住她尚在舞动的肩。手,自她发间缓缓滑下,温声道:“霜霜,你跳了这么久,你一定渴了罢。喝杯水好不好?”

她停下,望着他漂亮如屋檐雨滴飞坠的眸子,轻轻点头。

她的身子,雪貂之毒尚在发作着,可那种痛远逊于内心的灼痛,早就麻木。

她接过茶盏的手指,冰凉冰凉的,好似正握着一抹冰雪。茶水方凑至唇边,她已是察觉到了异样,是迷药!

沉寂如死灰般的水眸中闪过惊愕,她刚想推开手中茶盏。

哪知龙腾一掌牢牢扣住她的下颚,迫她仰头。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她脑中只觉空气渐渐稀薄。意识,随之一点一点模糊。

不,她不要,她不要昏睡,即便再痛苦,她也要见爹爹最后一面,她还有话要问他她的爹爹

终,她的头,轻轻从他的肩胛处滑落,慢慢坠至他的臂弯。无声无息地停泊着,像是只疲倦安睡的雏鸟。

龙腾将她打横抱起,只低低道了一句。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你累了,好好睡上一觉,乖——”

****************

次日,雪下得更紧,积雪已然没过脚面。

无尽阴暗的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般,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窟窿中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消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

耳畔,呼啸声,愈来愈来尖利,在头顶不断地盘旋着。

街市之上。

“让开,让开!”

两名黑衣锦卫于头前开道,面目冷滞,大声喝道。随之身后是一叠慢跑着的官兵,他们个个手中执着长枪,密密围着一辆囚车而来。

隐于百姓群中的龙腾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他远远望向囚车之后,面上凛冽的神情越来越深。待看清楚后面压阵之人,金色朝服,飞龙攀腾,华贵绚烂如同阴沉天气中骤然升腾起一抹朝日。那气魄浑然,如一道屏障般慢慢逼近。他心头一沉,面色逐渐阴沉下去。

想不到,今日坐镇刑场之人,竟是龙霄霆。

片刻,刑场之上,龙霄霆端坐于主审之位。

风雪肆虐,一点一点吹开他鬓边的长发,如墨缎般在风中猎猎翻飞。他的神情,若冰霜冻结一般。身周,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后,有人高喊一声,“时辰到!”

龙霄霆的目光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签筒。

一支木签牌孤零零地插在筒中,耀目的血色红圈,清晰的“斩”字“突突”刺着他的眼眸,竟是令他有着片刻的恍惚。

底下,霜连成身着白色囚服跪在刑场之上。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显露无疑,虽是四十多的年纪,可已是白了半数头发。黑与白夹杂在一起,在风中簌簌颤抖着,更显苍凉。爬满皱纹的眼帘静默垂着,此时他的眸中只有一种看淡生死的颜色。仿佛接下来的极刑,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超脱。

时间过得缓慢。

气氛亦是胶凝。

龙霄霆怔愣良久,手中虽执起木签牌却迟迟没有落下。

然而这样的等待无疑是令人窒息的,好似铁丝圈线一层一层将人紧绕,无法呼吸。副职监斩官轻轻附在龙霄霆耳畔,“王爷,时辰已经到了。”

他微愣,手微微一颤,转瞬已是掷下木签牌。

副职监斩官提高了声音尖囔道:“时辰到,斩!”

侩子手将反插在霜连成身背后的木牌拔去,用力将他朝下一按,形成一个屈辱低头下跪的姿势。手中的大刀,闪耀着森冷的光芒,眼看着划破风雪,将要落下。

此时,似有银光一闪,利刃击中侩子手的手腕,他痛哼一声,手中大刀堪堪落地,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不远处似传来闷雷似的巨响,仿佛春雷炸地。又是一声“轰隆”,再是一声。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过得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声,而是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爆炸声,轰轰烈烈仿佛铺天盖地,直朝着刑场周围而来,就像是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迭着一浪,直朝这里涌过来。

刑场中围观的人一下子全都乱了,彼彼人头攒动,四处张望着,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不好,太子薨逝,上阳城中政变了!军队打起来了,大家快逃啊!”

又有人大呼,“快逃啊,有官兵在后面乱杀人,血,到处都是血!”

人心本就是脆弱的,更何况眼下混乱的情况下不辨真假。保命要紧,当即围观的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你争我挤,寻到出口便四散逃去,一下子便将刑场森严镇守的黑衣卫队冲撞得凌乱不堪。

此时“砰”地一声,一枚火焰般的信号弹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这焰火笔直笔直的,在阴沉的天幕中拉出一道血红血红的光弧,夹带着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焰火一直升到最高处,又是“砰”一声闷响,绽开了妖冶的烟花,血红血红似开出一朵彤云,纵横四射的光羽,交错绽放划出眩目的弧迹,炸出无数细碎的粉末,将半边天际都映得发灰。

无数粉末伴着飞雪零零落落,飘飘洒洒。

龙霄霆冷眸微眯,他就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这些混杂着雪花的粉末只怕都是软筋散,只要裸露在外的肌肤沾到一寸,全身立即瘫软,动弹不得。

还未待他下命令,只见刑台中央又突然爆起一蓬白烟。顿时将他眼前所有的景象尽数遮蔽。他忌惮天上不断和着雪花坠落的软筋散,不敢轻易妄动。

待到浓浓迷雾随风散去

空空的刑台之上,哪有霜连成的身影,只有空荡荡的绳索静静躺在木台之上。

罡风四起。

他穿着貂绒披风,领口处是赤金的领扣,在阴沉的天色中泛出一丝清冷的光泽。

眯眸,他的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皮草,呼吸间气息涌出,只觉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切都那样快,那样不真实。

簌簌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多时,便将绳索存在的痕迹彻底覆盖。

一切如旧。好似从未有人曾经在刑台之上。

良久又良久。

副职监斩官战战兢兢前来询问:“王爷,该怎么办?”

他淡淡道:“皇命不可违,去查八处城门有何异动,立即来禀。他们绝不敢逗留上阳城中。一定现在就想办法离开了。我要知道他们确切逃去了哪个方向再追!”

副职监斩官应下去办。一个多时辰后回来禀:“王爷,八处城门一切正常,都是些寻常的马车出入,并无异动。”

“还有呢?”龙霄霆神情不悦,“去将早晨至今所有出城记录册本取来。我亲自翻看。”

片刻后,副职监斩官依言取来。

龙霄霆仔细翻了翻,突然他勾唇一笑,只是那笑意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淡漠而阴冷,修长的手指指向一处记载,“哪有人这时候出殡的,分明不合情理。霜连成肯定躲在出殡的棺材中!背道而驰!好计谋!他们从北边的广和门逃走了,追!”

冰冷一个字,融在漫天风雪中,始终散不去

*******

上阳城的北边,是绵延的龙脊山脉。龙脊山脉的另一端则是茫茫戈壁草原,大漠群山,再往北就是北夷国的领地。

大雪依旧纷飞,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风雪中,两辆马车正在山路上艰难行进着。

霜兰儿在颠簸中幽幽醒转,她费力地睁开双眸,眼前一片昏暗模糊,不远处似有一盏小小的风灯不停地晃动着,光晕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直教她眼前更迷蒙。

头好沉重,她挣扎着坐起身来,这才想起是龙腾给她喂下迷药撩开马车布帘,浓暗的夜色并着风雪一道撞入她的眼中。又是晚上了那她爹爹行刑

心底骤然一沉,有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她突然朝外大吼,“停下!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我要回上阳城,我要去见爹爹最后一面!”下一刻,她好似疯狂一般,身子猛跃向前想去抢夺马车缰绳。

纵马车之人是玄夜,他荒芜空旷的嗓音在雪夜中响起,“霜姑娘莫急,你爹爹安然无恙,正在后面一辆马车之中。人少车轻才能行得快,一切殿下和秋将军都安排好了,他们交代我定要将你们安全送出龙脊山脉。”

她愣住,“那龙腾他人呢”心中一沉,他该不会为了她去做什么傻事罢不然爹爹缘何能平安无事?

“殿下等下便会快马追来。”他答道。

爹爹还活着

霜兰儿此时终缓神过来,她欣喜万分自车窗探头向后望去,只见另一辆小型马车紧跟其后,夜色将马车的轮廓尽数隐蔽,不细看无人能发现。

正当满心喜悦中,玄夜却突然低咒了句,“不好。”

她心头一沉,急忙朝后方望去,屏息凝神似能听得马蹄声如奔雷席卷。顺着声源的方向张望,隐隐只见一脉黑色叠叠逼近。细看之下,好似一道一人多高的黑色沙暴慢慢逼近。一时间竟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这不是龙腾,更不可能是秋庭澜派来的人,若是他们跟来,只会轻身纵马,不可能这般张扬疾驰。她越想心越冷,而玄夜的面色更是阴沉凝重下去,想必她的脸色亦是如此。心乱得“砰砰”直跳,她紧紧攥住手心,只觉手心渐生冷汗。

玄夜保持镇定,不动声色,他扬鞭一挥,霜兰儿整个人向后一仰,马车跑得更快更急。后面一辆马车见形势不对,亦是加快了速度。

她好不容易坐稳,着急地从车窗朝后面一辆马车张望。见跟上来才稍稍放心。

可是黑衣卫队紧紧逼近,踏马阵阵,扬起阵阵滔天迷蒙的雪雾。为首之人一身炫目的金色,即便是暗夜中,即便是风雪中,也能散发出摄人的银光。

夜太黑,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见他臂间挽着长弓,缓慢自身后抽出一支长箭,射出,仿若流星般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弯弧,再抽出一支,再射出。

几乎在同时,两辆马车皆被射中车轴,“嘎”地一声木楞断裂,接着是“轰”地一声,两辆马车次第倒塌。马儿受惊,挣脱缰绳朝前狂奔而去。

霜兰儿在马车颠簸倾倒中不甚磕到了额角,汩汩鲜血顺着颊边缓缓落下,一直趟至脖颈中,暖暖的,黏湿的。隐痛阵阵,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从马车中钻出来,跌跌撞撞向后面一辆倒塌的马车跑去。

“爹爹,爹爹——”她焦急唤着,伸手摸索着探入马车中,触到一条瘦如枯柴的胳膊,是爹爹。她费力将霜连成自马车中一点一点拽出,却见他双目紧阖,呼吸羸弱。许是身子本就衰竭,又经历方才的猛烈撞击,霜连成已是晕了过去。霜兰儿连忙从袖口取出金针,飞快朝着几处穴道刺入。

针起针落,霜连成终于缓过气来。疲惫的双目睁开,由迷蒙到清醒,再到瞧见霜兰儿时的惊喜,最终却凝成痛惜之色,转瞬间他的眸中已是经历了沧海桑田,似有无限的话语,又似再多的话都难言,终在沙哑的喉间只凝成一句,“兰儿——你何苦救我——”

她低头,轻轻顺着霜连成的胸口,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泪,“爹爹,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们赶紧走罢。”

此时玄夜追回一匹发狂的马,来到他们身侧,神色焦急道:“不好,追兵来了。赶紧上马去树林中躲——”

语未毕,马蹄如奔雷般的声音已然近在身侧。迎面扑来滚滚雪雾,皆是马蹄践踏过处扬起的,几乎迷住她的眼。她伸手去挡,待衣袖放下时,黑衣卫队已然拉马跑向周边,将他们围成一个圈,距离约二十余步。最后一骑翩然驰来,金龙衣袍,于漫天飞雪中熠熠生辉。

她终于瞧清楚了,这是龙霄霆带兵追来。

环顾四周,百步之内,四下里皆是明晃晃的刀刃之光。除此之外,便是熊熊火光,隐隐都能听到火把“毕剥毕剥”燃烧的声音。

他停在了那里。

双手垂在身侧,一地霜雪,反射出灼灼银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一袭金袍凛冽像山间随风不动的松柏,又激烈地似岩间奔腾不息的水流,衬得他姿态昂扬。

他只需静静坐在马上,便能让人感觉到他无尽的风姿,难言的傲然。好似融入整个夜色中,细雪纷飞,深山,松树和他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似是乱动一分都将破坏这种无以言表的美感。

他缓缓地朝她望去,那一双眼眸却似饱含了苍凉与绝然,又似一柄寒剑凌厉朝着她袭去。

霜兰儿只觉浑身一阵激灵,有一种冷自骨髓中透入,寒彻底。

雪天的夜晚,连空气中都透着一种诡谲的白光,寒风不时呼啸而过。

龙霄霆终于开口,“霜兰儿,私劫朝廷死囚,罪责之重,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还会连累秋庭澜。你以为真能滴水不漏么?父皇得知已然震怒,亲谕斩立决!本王领命朝廷,绝不会徇私,你给我让开!”

他的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她头上,浇得她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过来。看向他的眸中满是痛色,凄怆道:“王爷,能不能看在我们曾经的份上,放过我的爹爹罢。”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同夜色一般冷。

她突然起身,转瞬冲至他马下,奔跑中发髻一下子散了开来,像是一拨浓墨洒向素白的宣纸,美的朦胧。

周遭包围的黑衣侍卫立即警觉,一把把尖刺的长枪直直指向了她,银光耀眼灼灼,气势咄咄逼人。马蹄躁动,偶尔能听到一声嘶鸣,尖锐地刺破长空。

龙霄霆缓缓抬手,一众戒备的侍卫方放下手中长枪,恢复此前如泥胎木偶般的神情。

雪,消无声息地落下,天地间只余静谧。

她的脚下,是积雪松动的声音,清晰清脆入耳。

缓缓跪地

在冬夜里冻得结冰的发髻垂在眉心有着冰冷的寒意。她仰头,凝望着此时高高在上的他,那样远,那样冷,即便伸手也不能触及。

心中有着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她只觉情思黯然。当真没有思念过他么?她早就泥足深陷了,忆情思人,长夜难眠,夜半梦醒,泪湿枕巾,心中格外凄苦,她究竟惦念的是谁?

是难忘,还是不想忘?她早就迷惘

不知何时起,她喜爱静静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新月如钩,那情景,好似他偶尔抬眸望一望她,轻轻一笑,那笑美如月光,柔如清波,令她心头一漾。中毒已深,想解毒,她却不知解药在何方想忘却再多的逃避却只是饮鸩止渴只会中毒更深

此刻,他亦是望着她。

阴沉的雪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只有恬淡迷蒙的雪色和着漫天细密的飘雪,缓缓洒在她的身上,如空谷幽兰,又飘静夜荷香。

许是天太冷,她的声音冻得直发颤,“霄霆毕竟我爹也是君泽的外父,血浓于水”

他侧过脸,看不清面上表情,“那一夜我已经说过,划线为界。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你已然给了我答案。”

她眸中泪光闪烁,说出的字字仿佛心在泣血,“霄霆,求你了”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凌波微动,却并没有回答她,片刻只是默默道:“你知道佩吟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她的么?就在我的面前”

似不能继续,他的声音已然哽咽。伸手,接住一片飞雪,他的语气轻盈而忧伤,“她的脸苍白就如这片透明的雪。火寒毒,一时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烧,一时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冻彻骨,火与冰的交替,痛不欲生。世间无人能承受,若中毒宁愿一头撞死或咬舌自尽。可她硬生生地忍着疼咬破每一个手指在地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我看着她手指颤抖到不能自己,却依然坚持着,我看着她的身下,看着她的唇边,甚至是她的晶莹水润的眸中,鲜血汩汩流出那血,汇成一条长河,就这样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渗透至我的身边,甚至是我的掌心间那温热的感觉,却是冻彻骨的痛,教我如何能忘!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忘?!”

颓然闭一闭眸,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望着她,像是望着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

良久,薄唇亲启,他终开口道:“我发誓,曾经教她受过痛苦之人,日后皆要百倍偿还!霜连成罪大恶极,助纣为虐,我怎能放过他!霜兰儿,你现如今的身份是泸州洛川知县之女,与霜家没有半点关联。也正因为此,你能逃过此劫。本王念你曾经放你一马,此事只当作不知。你且听好了,本王给你一个机会,你亲口问问你的父亲他有没有做过!我不会冤了他!”

他的话,生疏且绝然,天虽冷,可她的背上全被汗濡湿了,转眸望向二十步外的爹爹。

霜连成此时瘫坐在地上,苍老的脸庞如同凋尽的枯枝残叶,他嘶哑着声音开口道,“兰儿啊,火寒毒的确是爹爹亲手所配,爹爹是罪有应得。这么多年了,该来的总要来,想躲也躲不过曾经的罪孽也抹不掉。还是都归去了好”他的目光空洞,寥寥不知望向何方。苦海中沉浮了二十多年,错也好,对也好,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拖累家人,终究还是这样的结局。他真的太累了,此刻只想解脱。

话音落下时,霜兰儿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甚区别。虽然她也怀疑真是爹爹配制的毒药,可亲耳听到爹爹承认,对她还是有着极大的震动。

凄然望去,美眸中黯然无色,她拼命摇着头,“不,爹爹,一定有隐情你告诉我告诉我”

霜连成目光定定望着龙霄霆,他的身后是深夜无尽的黑暗,那样黑,像可怕的死亡,似要吞噬他整个人,他只是淡淡道:“火寒毒,确实是我亲手所配。瑞王,昔年太子妃若不是身中火寒毒,皇帝已然及时赶至,她用不着死你杀了我罢。”

“不,不要”霜兰儿挣扎着起身,自马下紧紧拽住他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抹希望。

然,挣扎的同时,似有一抹银亮的东西从她怀中掉落。

龙霄霆手中长鞭轻扬,东西尚未落地已是被长鞭卷起,他握在手中细瞧,是银镜!

曾经他送给她的银镜,曾经何时,一条深深的裂痕横亘其上,从头至尾,彻彻底底,森冷骇人。

五指缓缓收拢,他瞬间将银镜捏的四分五裂,直至粉碎。展开手掌,碎屑坠落一地。

冷冷一句随风送来,“除非,破镜能圆!”

“佩吟”他一臂将霜兰儿挥远,低吟一句。往事浮现眼前,呼吸间似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整整一个月,他忍受过什么,那样的煎熬,却又等到了什么样的结局。他咬唇,“不追究你,已是我最大的极限!别挑战我的耐心。”

想忘,却不能忘,也不敢忘。

想不恨,他做不到!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越是痛他越是清醒!

四周侍卫手中火把灼灼辉映,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悄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那是一种沉重的渲染。

弯弓,搭弦,展臂,手抱满月,背挺青山,满上弓箭。

那一刻,霜兰儿被他推到在地,身子骨处处都疼,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翻搅着,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地上爬起,本能地狂奔出去,冲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爹爹,以自己的身背作遮挡。

即便真的是爹爹所为,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如果她最后一个亲人都离她而去,她不知,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为了什么,又有怎样的企盼。

还不如一同去了

霜连成身子骨不好,怎般用力也推不开她,只得叹道:“兰儿,你好活下去。这就是爹爹最大的心愿了。可别做傻事啊。”

静夜里,雪落在她的脸颊上,化作点点泪水滑落。她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是死死抱住霜连成,她看不到龙霄霆,只得背身大声喊道:“王爷,要杀你将我一同杀了罢。”

龙霄霆冷眉蹙起。

他缓缓闭眸,逼迫着自己不去看眼前的景象。

睫羽紧紧关阖,凝成无情的弧度,一任飞雪飘落眉间,缀得他棱角益发冷硬。启口,声音中皆是沉重与坚定,“霜兰儿,皇命在身,血海深仇。我数到十便射箭,你晓得我的脾气,自己闪开!”

“一,二,三”

她没有动。

他容色异常平静,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四,五,六”

她依旧不动。

“八,九,十!”

“不!不要!”有嘶吼声刺破长空。

不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那样急,片刻不容缓。

龙霄霆手中一颤,已是松开了弓弦。银色的箭好似一把夺命的利刃,带着残忍又美丽的光弧,穿过重重飞雪,直直射出去。

“唔——”霜兰儿痛呼一声。

锋刃缓缓透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丝帛裂锦。

瞬间,箭已是从她身背后刺入,刺穿,再直直刺入霜连成的左胸口,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一箭射穿两人。

有大蓬大蓬的鲜血从霜连成口中喷涌而出,他的头重重磕倒在了霜兰儿肩侧。炙热的鲜血瞬间渗透进来,将她整个人瞬间烫穿。

颤抖的手,丝毫不能控制住,她好不容易才搭上爹爹的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

那一刻,她的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最后的希望被龙霄霆踩得粉碎,踩成粉末,与漫天飞雪一同挥洒,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后背被利箭刺穿,这样的痛,她似乎已感受不到了,只觉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黏腻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都湿透了,只是不知是被汗水浸透,还是被血水浸透,不知是爹爹的鲜血,还是她自己的。

“不要!”

龙腾赶来时已然太晚,他的目光中溢满无数哀痛,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冲上前去,他纵身夺下一把长刀,将利箭自霜兰儿与霜连成中间生生劈断。

霜连成堪堪向后倒去,苍老的眼眸已然阖上,没有丝毫生息,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山间积雪染得通红,远远望去像是燃烧着一团团烈火。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她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一具温暖的怀中。

抬头,她望着来人。

此刻东方的天际,已然有一抹灰败。虽不甚明亮,却足够清晰照耀出他俊丽的容颜,黛眉如新月,此刻却有着痛楚的弧度,明亮的瞳仁,本应有着清辉流泻星辰般的光芒,此刻却比黑夜还要幽深暗哑。长长睫毛如羽般微颤,在眼睑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却是死寂的灰。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不能辨,“霜霜,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的泪水,在一刻就控制不住地奔腾而下,像是止也止不住的山间清泉。

他伸手去擦,却越拭越多,越拭越汹涌,炙烫的温度,亦是烫痛了他的心。眼前渐渐模糊,一片迷蒙中,只见她唇边溢出一缕细细的鲜红,一点一滴,好似一朵朵美丽的红花在他眼前绽放,凄美似一把锋利的刀迅疾在他心头狠狠划过。

雪貂之毒,风寒之热,心底的痛,身体所受的重伤,太多太多,她再也无法承载,也不想再承载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无力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面颊。

他骤然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喉间滚动着无声的痛楚。

她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美丽的笑意,“少筠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点点头。

喜欢她么?自然是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呢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在上阳城中的牢里么,她在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扯裂了衣襟,对贞洁不屑一顾,只要为家人伸冤。那时她的眼神,当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明了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是那时候么喜欢上她的么?也许更早。

上阳城集市中心,笔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衫,如锦缎般的墨发垂在腰间,没有一丝一毫妆饰,她没有穿鞋,赤着足一步一步走过刀光架起的桥。她的双足,本应是莹白玉润的颜色,却满是鲜血与伤痕,双手高举齐眉,她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凄厉的颜色,如闪电般耀了他的眼睛。是那时候么?会不会更早?

还是某个夜晚的初遇,她明明害怕的要命,手一直颤抖却强作镇定,打劫他。会不会,那时候她就将他的衣裳,他出城的令牌,连同他的心一并劫去了

明明知道她心中有着别人

那一夜,温水湖中,他曾对她说:“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可突然他又改口了,“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是因为害怕她拒绝,说出他不想听的话,才仓惶改口的么?是么

想他龙腾,游戏人间,花丛中穿来玩去,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百花于他,从来只是抚手顺过,不留分毫情感。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正因为爱,所以不敢说出来么?

正因为爱,所以反倒退却了么?

他点了点头,又再次郑重点了点头。一丝哽咽爬上喉间。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有什么可矜持的,还有是什么不能承认的。本想等她慢慢爱上他,可如今,心慌意乱的感觉将他彻底覆盖,不知所措

雪,渐渐停止。天晴。

一缕金色的晨光无遮无拦地落在她的身上,却照得她容颜若白花,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她张了张口,他将她搂得更紧,“霜霜,你想说什么?”

她无力地靠着他。眼前模糊一片,渐渐瞧不清他英俊的脸,似有幽暗的火光点点跳动着,好似冥界的鬼火般怵人。她仿佛瞧见了弟弟妹妹的笑脸,就在眼前。她好想解脱,她实在太累,不知要靠什么坚持下去。生活岁月于她,已然是千刀万剐的割裂与破碎,再无一点完整的记忆。活下去,只会是煎熬。

喉间艰难地发出一丝低低的声音。

他紧紧贴着她的脸,听着她细微到极致的声音,清晰说着:

“少筠,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求你了”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心底悲恸,颊边清泪缓缓滑落。

于此同时,她无声无息地昏睡在了他的怀中,一动也不动。

她的意思,他再不明白不过了,她不想活下去,也活不下去了。

突然,他紧紧拥着她,双拳握得那样紧,仰天长啸,啸声中饱含悲愤,如同山野间呼啸的狂风,卷过原野,卷起层层风涛,啸声过处,风雨交加,雷电齐鸣。

心如同有千把利刃在同时绞割,痛入五脏六肺。他哽咽着,目光一瞬间转为凌厉,铮铮望着沉睡的她,低吼道:“不,你还有孩子,你还有亲人的。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

“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他喊了几遍,可昏迷的她却听不见,只一味沉睡着。

终站起身,他望向龙霄霆。

晨阳绚烂,金光刺目。

他触到一双隐忍剧痛不亚于他的双眸。

龙霄霆此时早就下马,他怔怔立在风中,失魂落魄。他肩上残留的飘雪,终在晨阳照射下缓缓化去,像是凝成了无数泪斑在他身上,凄然风雅到了极致。

龙腾一步冲至他的面前。

四目对视时,彼此皆看不到对方内心深处。

有片刻的沉默,只听到两人的呼吸,犹如暴风过后的大海,起伏喘息。

龙腾抬眸,笑得悲凉,“你我同岁,我却敬你长我一辈。龙霄霆!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受了不少苦,你娘尚是美人时,被皇后压着,你生活在狭缝中,能存活至今尚是奇迹。我父王处处防着你,压制你,迫害你。再后来太子妃的事,我知道你一路走来不容易,若是没有仇恨,你活不下去。我父王我娘坏事做尽,他们死有余辜,人在外,欠的债总要还的。我并不恨你。我从没想过和你争皇位,只要你要,整个江山都是你的!”

顿一顿,他伸出一手,指着他,一字一句,“但是现在,我与你不再是亲戚,我们也不是对手,你我是死敌!只要有我龙腾活着一天,你别想当皇帝!”

转眸,龙腾望了一眼一早就被制服的玄夜,向周边侍卫递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当即,一应侍卫只得松开了玄夜。

他转身,抱起陷入昏迷中的霜兰儿,飞身上马,扬鞭一挥。

“玄夜,我们走!”

龙霄霆早已全身麻木,龙腾的话绕在耳边,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听进去。昨夜的雪水早就淋湿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心头那一团痛苦之火。

神情怆然他以为她会躲开的他以为她了解他的脾气不,她刚烈的性子,他应该懂得

抬脚,脚下的步子却是虚浮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之上,始终无法着力。

“佩吟,我替你报了仇”

语罢,脑海中却浮现出霜兰儿苍白的容颜,昔日的眼眸却失去了神采,那样微弱的气息,好似牵着风筝的一缕细线,随时都会断裂。而她,也许不知何时便会随风逝去。

今年的第一场初雪,终于停了。

此时朝阳缓缓升起,似火如荼,正燃烧着半个天空。

举目望去,皆是以片片彩色祥云,正轻轻托起群山峻岭。在虚浮的红霞之中,一切都似在飘荡着,在飞翔着。

他低低喃喃着,声音低沉如鬼魅,许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仇了”

一张俊颜,金光照耀下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他重复着: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仇了”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仇了”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

“我没有爱上她”

“我没有爱上她”

骗自己么?骗自己么?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电闪雷鸣间,他嘶号一声,跪落在雪地之中,头狠狠地撞上粗壮的树干,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疼痛。

再撞上,还是感觉不到疼痛。再撞,似有木屑被撞得飞扬,刺入他焦灼苦痛的双眸中,他还是感觉不到

脸上已然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昨夜落在发间融化的雪水。

阳光那样猛烈,灼痛他的头脑,心痛至无法言语,眼前一片模糊。额角,一点一点淌下鲜血

艳阳当空,山间雪地。

只他一身潇潇跪倒在树前,山风将那低低自语一一送来。

“我没有爱上她”

良久又良久

奉天赶至时,已然将近傍晚。他见龙霄霆一直跪坐在雪地中,怔怔发愣,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着急道:“王爷,可不能一直这么望着雪地,会得雪盲症的。”

龙霄霆神情若烟笼梨花,浑浑噩噩,转眸的瞬间,却看不见来人,有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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