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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只是一个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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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天晴。

“当!当——”

丧钟敲响,悠悠回荡在了遥远的天际,连续三日不止。龙啸天驾崩,整个上阳城皆笼罩在阴霾中。

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人们身上白色的孝衣。城中,人人皆是苍白惶恐的面容。素净的白,惨淡的白,积雪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满街的灵幡,漫天的哀乐。

茫然的人群跪下,数千禁卫军护拥着十六骑大马拉着的灵柩经过。那黑色的灵柩,如一道闪电,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苍凉的大地间,似乎有人在吹奏着什么乐器,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入人的心房。

冬日冷风,一曲别离幽远缥缈,那声音如泣如诉,呜咽响起,不似笛子也不似萧,吹至最后,竟是断断续续不成声。

圣谕诏书,皇长孙龙腾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安排在殿前举行,极尽隆重。

至于二月十五日那晚的宫变,民间流传着许多种说法。有人说,宰相秋景华带兵闯入皇宫,意欲勤王逼宫,不想却被皇帝龙啸天围堵于皇宫之中,瑞王因此受牵连,只得兵反,远走他乡。也有人说,是瑞王带兵闯入了皇宫,皇帝龙啸天一怒之下杀了端贵妃与秋景华。更有人说,这一切其实都是贤王筹谋,他才是笑到最后的胜者。无论怎样个说法,民间不过是留下传说罢了。百姓能见到的,只是最后的结局,贤王登基,瑞王连夜带锦卫离开了上阳城,直奔南地,那里祥龙国的军队鞭长莫及。当晚,盛极一时的端贵妃与宰相秋景华,自此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中。至于那夜的真相,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龙腾登基为帝的第三日,听闻定北候秋庭澜辞去所有职务,归隐于市,再不问军政之事。

而登基大典后的第十日便是册封皇后的盛典。遵先帝生前的旨意,新帝龙腾迎娶北夷国的纳吉雅郡主为后。

这日,龙腾身着衮冕,驾到正殿。侍卫环立,文武百官正五品以上分立于东西朝堂。驿馆门前,风延可汗派人送来的礼车从街口一直排至街尾,满满装的都是金银珍玩。驿馆门前,有使者宣读皇帝迎娶皇后的制书,北夷国使臣则礼节性地将答表递于使者,算是礼毕。

霜兰儿披着沉重的凤冠霞帔,拜了再拜。

她登上承舆,沉重的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缓缓驶离。一路之上伴着“咯噔”,“咯噔”的声音,虽听着单调,却令她心情振奋。

仿佛是极漫长的一路,终于来到了皇宫。

盖着厚重朦胧的红纱,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向前方的正殿,拾级而上。殿前,她缓缓跪下,听司宫仪念过贺词,册封礼正副使则将皇后所用的金册、金印递上。

她郑重接过,红盖头下,她细细瞧了一眼,只觉金光耀眼。何曾想过,寒衣出身的自己能有今日的无限荣耀。只是,她的心中雀跃,并非因着自己拥有了无可匹敌的荣耀,而是因着那人,那个给予自己重生的人。

她握着金印,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她只缓缓印上自己的心口。因着用力,用力久了,竟将平整的喜服上印下深深的褶皱,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她牢牢握于手心,再拜,三呼“万岁”。

起身,她向前踱几步。骤然,明黄色的龙袍衣摆出现在了她厚重的红纱下檐,明光一线间,她瞧见他伸出右手在她面前,只待她伸手搭上。

她心中惊喜,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虽近早春,天依旧很冷,可她却觉得有热气涌上身来,因着兴奋,额上、手心竟是泌出细密的汗珠。

红色衣袖轻轻抖开,她伸手搭住他的手背。

那一瞬,他微微一怔,似是感受到她手心的炙烫与潮湿。

随着他们起步,两旁宫人纷纷低下头来,他只引着她的手,往天凌殿走去。

身周,极静极静,阳光细碎洒落,明亮地照着每一处。有风送来新开的金银花香,将本是冗长繁重的仪式熏出一种莫名的诗情画意来。

他的手很暖,执着她的手往前走,并不说一句话。

接下来,是更为繁琐的宗祠仪式,一直持续到夜色绵落。可有他的陪伴,她并不觉得漫长疲惫,心中有的只是满满的期待和愉悦。

终于,当所有仪式都结束后,她被人引至天凌殿的洞房。

落坐宽大无边的喜床,尚盖着红头盖,她只得低头凝视着刻着云纹莲花的地面,那是极硬的地面,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子,隐隐能刻出她奢华服饰的轮廓。

金砖地面的尽头是一栏朱红门槛,她瞧着他明黄色的龙靴跨过,一步一步走向她身前。她的心跳亦是跟随着他的脚步,重重一跳,接着又跳了一跳。

倏地,她只觉头上一轻,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知是他掀起她的红盖头,她连忙抬头,眼前只见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四周金灿灿的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

她曾经在脑海中幻想了千次万次,龙袍加身,他将是何等光鲜潋滟,她曾将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加诸在了他的身上,可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如此夺目,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想,她此刻一定是呆了。

也许,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失态过,如此大胆盯着一个男人瞧,瞧这么久,还目不转睛。若是平时,她定是羞得无地自容了。可此时,她无法控制自己。

他英俊的容貌,好似那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令天地间万物皆失色。龙袍加身,更是为他添了斗转苍穹的气魄。

远远的,似有宫人放下金钩,候身在殿门外。

一层层轻密的纱帷相继落下,重重纱帷像是重叠的雪和雾,仿佛将他们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绮丽的美梦。

她有些紧张,不,应该是很紧张。双手轻轻抓住身侧的锦被,她抓出几道深深的皱褶,漫向很远很远。那锦缎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实一般,贴在肌肤上竟是激起一层层奇异的麻麻的黍粒。

她怔怔望着他。

他亦是望着她。

此刻的她,如此夺目。头戴十六翅宝冠,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无数种宝石镶嵌,散落无限晶制华耀。金丝绣九重凤凰喜服,腰细玉带,贴身的裁量,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尽数凸显。

繁重的首饰中,他赫然瞧见一支碧玉簪子隐匿在她浓密的乌发间。恍然想起,这是他曾在洪州城买给她的,想不到她竟会在大婚之夜戴上。

再往下瞧,一枚翠玉扳指用红绳串起,打成如意结的样式,正悬在她的脖间。

他狭长的黛眉,轻轻一跳。

宽阔的喜床,三尺之外,一座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正散出淡薄的轻烟。

袅袅白烟似凝绕在他眼前,往事突起,仿若回到了两年多前,沙漠中的绿洲小镇--依玛罕吉。那一日,因着逃亡,他不能精挑细选,只得随意为她买了件喜服,并不奢华,也不十分好看。没有聘礼,他只得用自己的扳指为她做点缀。自然,还有一双红烛。

其实,在他心中,她早就是他的妻。

那次的成婚,她并不知道,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他一直很想补偿她一个盛大的婚宴,他很想昭告所有的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

今日,他终于与她大婚。

可是

他的心中突然狠狠抽痛。呼吸越来越沉重,一浪接着一浪,再无法停息。

霜兰儿瞧着他出神良久。

听得他沉重的呼吸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暗自恼着,自己怎能这样失态?她早就想着,今夜当他揭开红盖头的时候,她定要给他一个最明艳的笑。

她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百遍、千遍。她觉得他一定会满意。她一定要让他满意,因为,她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

“少筠。”她轻唤了一声。

菱唇轻轻上扬,练习过多次,弧度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做作,少一分则不够愉悦。

这样的一个笑,绝色倾城,笑中溢出流彩的光。

龙腾看到这样的笑,愣了愣。

她酝酿了很久,从上马车前就开始酝酿了,她要说一句话,一句在新婚之夜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她很想这样说,“少筠,我们终于成婚了,真好。”可是她转念想想,觉得不妥,这样的话毫无新意。于是她又想这样说,“少筠,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今后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可是,她想想还是不好,这话太长太啰嗦。她想,她还是这样说的好,更直截了当,“少筠,我喜欢你。”

可这样的话,令她十分羞赧,说不出口。尚未开口,两颊已是若火烧彤云,烫得吓人。

许久,她才鼓起勇气,“少筠,我”

他却突然打断,“我们成婚,只是一个形式。”

她懵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抬头问:“嗯?”

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挑眉,“你今日没有易容。其实纳吉雅郡主就是霜兰儿,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端贵妃从前的宫女都见过你。皇宫中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总有一日,天下都会知晓。”

她不解,“少筠,你想说什么?”

他偏首,淡淡道:“你曾是龙霄霆的妾,我与你之间本就违背伦理。如今我贵为皇帝,我不想被你拖累我的名声。有先帝旨意在,我只得遵从。不过,我们的大婚只是个形式而已。过段时间,我会以你身体不适为由,遣你去玉环山中养病。渐渐,当你淡出人们视线,我会昭告天下,皇后病逝。我们还照从前的约定,我当皇帝,你则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她愣住。

她从没想过,自己期待很久的新婚之夜,竟会听到他这样一番话。

她望着他,“可是,我”

他不给她机会说下去,蓦然打断,“我已决定,趁着你是霜兰儿一事尚未在民间传开,你赶紧离开。”顿一顿,他冷声,“我不想被世人指责一辈子。”

言罢,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烛光。

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绝不该是这样。

她唤他的名字,“少筠。”

声带哽咽,唤得轻而缠绵。朝前几步,她伸手拽住他的袖摆,“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他拂开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

茫然地望着漫天漫地的喜庆红色,望着仙鹤腾云灵芝烛台上的烛火。那烛火,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黯淡之象。可她的心,却是黯淡到了极点。

龙腾快步走出新房。

耳畔,她凄婉哽咽的声音犹在,“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是的,她说错了什么?是的,她说错了一句话。

他清楚记得,宫变那夜,他手臂受了伤,她自身后拥住自己。

她说:“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说,她会去陪他,哪怕是入地狱。

他该感动么?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曾几何时,他怎会没发觉呢?他一直掩饰地那样好,一直尽量远离她。他不想让她对自己有好感。可是,他还是让她陷进去了她竟然还是陷进去了他怎可以让她陷进去他不可以

都是他的错,是他不够冷绝,是他不够狠心。

是他,是他害了她。

所以,哪怕是再次伤害她,哪怕是用世上最恶毒的言语,他也要赶走她。他不要她陪他,他若有事,他不要她去陪他,他不要

静谧的皇宫中,他愈走愈快。

抬眸,明月不知人间疾苦,只一味明亮照耀。

他心中一恸,眼角已觉湿润。本该是最甜蜜的新婚之夜,他却什么都给不了他心中最美的大婚之夜,早已停留在两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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