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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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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脊山中,更深夜静,沉寂无声。

天空好似墨黑的穹弯,星月镶嵌,群山如列,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山头上积着白雪,白雪外面笼罩了一层雾沼沼的灰云。有烟云流动着掠过山巅,在星月交映下看去,像是无数条诡异的露着雪白背脊的游龙。

一切,都是这样诡异。

一长队正在行进的官兵,看人数怕有几千余众,战马也不计其数,间中大旗飘扬,飒飒迎风。旗上硕大的一个“秋”字,队伍整齐有序,士兵部分骑马,部分快速步行,不时有武官骑马来回吆喝,“快,快,快跟上,一刻不能耽搁。不然秋将军怪罪下来,大家都别想好过。”随着将士的快步前进,扬起漫天黄土。

遥遥行在最前头之人,一袭银甲黑袍,正是秋庭澜。

行至半路时,山间夜风呜呜作响,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哇哇”乱叫着,突然“轰”地一声都飞离了枝头,冲向沉寂的夜空。

远远的,数不清的人马如一道屏障般逼近,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一时间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秋庭澜停住马,面色逐渐阴沉下去,手紧紧握住缰绳,端坐于马上,纹丝不动。

一名副将纵马上前,声音中有些焦虑,“将军,我们被人拦截了。今夜我们秘密调动,怎会有外人知晓?”

秋庭澜缓缓抬起一手,示意副将噤声,一指朝前一横。

但见火龙接天而来,顷刻间山谷中充斥着松香燃烧的味道。很快,来人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围住。头前一马缓缓行至秋庭澜面前。

火光灼灼闪耀下,来人面容极富棱角,信眉发张,黑沉沉的眸子深邃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秋庭澜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来人冷哼一声,“怎么,现在见到我连喊一声也不会了?”

秋庭澜眉心一簇,“爹爹。”

秋景华双目直视秋庭澜,怒意毫不掩饰,“庭澜,你深夜带兵,可是要入皇宫?”

秋庭澜垂眸不答,只道:“寻常调兵而已,爹爹多心了。”

“是么,皇帝重病。寻常调兵你可有圣谕?”秋景华伸出一手来,“拿来我瞧瞧。”

秋庭澜微眯双眼,知瞒不过,他拽一拽马缰绳道:“爹爹,你不是尚在停职中,恐怕这些事不归你管辖罢。”

秋景华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哼,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调兵助龙腾占领皇宫,你休想!如今看来,好在我被停职了,私下里想做些什么无人能知晓。这点看来,还是龙霄霆目光长远,非常时机不如急流勇退,静静蛰伏等待契机。今夜我调动了龙霄霆手下剩下的全部黑衣锦卫,就等着拦截你!”

“瑞王的锦卫,你怎可能调动?”秋庭澜一惊。

“怎么不可能!”秋景华轻轻击掌。一骑自他身后缓缓踏来,银甲黑袍,瞧着容貌正是龙霄霆手下锦卫统领奉天。

秋景华得意笑道:“你恐怕不知道罢,这么些年,其实奉天一直都听命于我。无需雷霆令,我也能调动黑衣锦卫。哈哈——”突然,秋景华敛了神色,薄怒道:“逆子!秋家生你养你栽培你,何曾亏待于你?缘何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胳膊肘往外拐?!你说,从你任职以来,可有为秋家出过一分力?我秋景华奋斗一辈子,最恨最无奈之事,便是生了你这个逆子!半分忙都帮不上,尽扯我后腿。我真后悔将你养大,早知这样,不如出生时就掐死你!”

秋庭澜眼中尽是隐痛,他虽心知父亲从小不喜自己,可这般骤然听他说出来,心底还是被深深刺痛了。深吸一口气,他字字震声道:“爹爹,道不相同不相为谋。”

“哼。今夜你我父子定要做个了断,你想助龙腾,除非你歼灭我身后带来的锦卫,再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忤逆子,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手刃自己的父亲。”

“爹爹——”秋庭澜狠狠一闭眸,无奈唤道。手刃亲父,他怎可能做到,人人都道他与秋家格格不入,与秋家背道而驰,从不为秋家的利益考虑。其实他们何尝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秋家。爹爹如此执着权势,可哪朝哪代外戚专权能有善终?最后都是满门抄斩的凄凉结局。又岂能有一人篡位成功?!执念本身就是罪孽。哪个皇帝愿意永远受人控制?!当翅膀硬时,便是斩杀能臣之时,为何爹爹看不懂、看不透。他不想秋家会有被满门抄斩、永远绝后的一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保全秋家一点安宁与平静罢了。他常年戍守边疆,立下赫赫战功,不过是希望能替爹爹从前犯下的错,做一点补偿。可是这一切,爹爹不会懂,他永远都不明白自己的苦心。

“想好了没?快动手罢。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我带来的人,可是你两倍有余。有几分胜算,值不值得,你自己掂量。”秋景华偏过脸去,声若洪钟。

秋庭澜脸色有些苍白,垂下手中缰绳,“爹爹,你知道的。自相残杀的事,我做不到。”

秋景华见他口气有所松动,捋一捋胡须,眸中略过两道精光,字字劝解道:“硬碰硬今日你必定吃亏,其实我也不想为难你。我知道让你助我,不太可能,爹爹只希望你这时能保持中立。至于皇位最终由谁继承,自有天命!”

秋庭澜想了许久,眸色乌沉如墨,终开口道:“好,我中立。”转首,他吩咐身边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原地驻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一步。”

一众士兵连着赶山路,本就处于极度疲劳,听到这话时,纷纷原地盘坐休息。

秋景华听罢,满意地点点头,扬一扬眉,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很好,庭澜终究还是他们秋家的人,到了关键时候,总算还认他这个爹。如此甚好。想着他已是吩咐了下去,“奉天,三分之一留下看守,其余则跟我入上阳城。”

停一停,秋景华回首,目光直欲刺入秋庭澜眸底,“你若反悔,他日即便我入了地府,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秋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认你!”

如此毒语,令秋庭澜狠狠一愣。怔了片刻,他转眸,望向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把,只觉眼前愈来愈模糊。好半响,他才启口,声音冷若从前边塞的寒风,“爹爹请放心,我这就命人缴械,你的人可以看守着。”

如此,秋景华才放下心来。策马,他率众黑衣锦卫疾奔离开。成功拦截秋庭澜军队主力,令龙腾孤立无援,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扬起一脉黄沙尘土,高若无法攀越的屏障。

秋庭澜立在风中,望着秋景华远去的背影,渐渐成了看不见的黑点。只觉,心是那样的沉重。他们父子,注定要越走越远

*****

玉环山、龙脊山交汇处,边塞。

明月高照。

山下,隐约可见灯影幢幢,营帐连天。兵营中不时有战马嘶鸣,一派大战将临的气氛。

离营地不远处是一条河,一条小木船从河南岸方向驶过来,停在岸边,里边下来一人,他轻轻跃上岸边。片刻未歇,那人已是朝主营帐奔去。

帐中,龙霄霆正一手支着额头,小寐片刻。听得帐外有动静,他猛然惊醒,双眸陡然睁开,似有蕴满雷电的冷厉光芒自其间射出。

帐外之人着夜行黑衫,闯进来后直直跪在地上,双手向前奉上一份加急书信,沉声道:“王爷,这是端贵妃密信。”顿一顿,那人似有些犹豫,开口道:“王爷,是否唤随军书办前来读给王爷听?”

“哗”地一声,未及反应,那人手中书信已是被抽走。

龙霄霆两下拆开,一字字看过去。看罢,旋即,他将书信紧紧攥在手中。

前来送信的黑衣人愣在原地,只怔怔道:“王爷,王爷你的眼睛”

龙霄霆轻轻抬眸,望向来人,目光犀利如剑,晶亮有神。

刹那间,那一双清澈黑亮的眸子像是深邃无底的寒潭,能将天地间一切都吸进去般,令人情不自禁,一瞬间便迷失了自我。

黑衣人半响才回过神来,连忙伏地叩拜,“恭喜王爷眼疾痊愈。”

龙霄霆唇边只挂着浅淡的痕迹,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罢,本王天亮即刻拔营,赶赴上阳!”

转眸,帐中烛火跳动如豆,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映在了帐壁之上。簌簌风过,影子随之轻轻颤动,亦是牵动着他的心微微颤抖。

该来的,总会来的。

轻轻一吹,灭去唯一的烛火。

只余,黑暗。

***********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十五,雪止,夜。

圆月挂于枝头,浮云铺在天际,一地破碎月光。

深广的大殿中,香雾袅袅,有着温柔的橘红灯光色泽,更夹着一点清亮的月色银光。

龙腾信手拨弄着七弦琴,他弹得并不用心,只低眉信手续续弹。霜兰儿只坐在他身边,半靠着青玉案几,时而望着他,时而望了望敞开宫门。心绪不宁,只觉有大石沉沉压在心头,她可没有他这般镇定。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色,这样随意的琴声,身边这个人,此刻正悠闲地拨弄着琴弦。

灯烛映得他整个人美如冠玉,艳若牡丹。一袭长及地的紫衣,飘逸拖曳,如墨的黛眉,柳叶般上扬的眼角,颊边一缕淡红,若朝霞般明艳。俊美教人无法移开视线。

听了几曲,霜兰儿终究是沉不住气,她皱眉道:“少筠,外边全是秋景华的人,他将皇宫团团围住。龙霄霆只怕即刻就要到了。你究竟有何打算?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着急么?”说罢,她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按住琴弦。

“铮”一声泠泠如急雨,她阻止他继续弹琴。

龙腾淡淡一瞥,眼中蕴了慵懒的笑意,似亮滟的波光沉醉,。他缓缓移开她压住琴弦的手。

抬眸,今夜的她并未易容,还是从前的模样。

低首,他十指突然猎猎翻转,力贯指间,顿时琴音滚滚,连绵不断,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这一刻,他淡定自若地弹奏着,仿佛坐镇于两军对垒、杀声震天中,却依然从容。今夜的一切,仿佛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霜兰儿默默听着。她的眸光,注意到了远远的宫殿门外,似有火光点点。细看之下,如同暗夜中无数萤火虫飞来。她知道,那定是龙霄霆的卫队,正急速朝皇宫中奔来。

她更急,坐立不安。

龙腾却神情安详,指间掠过,琴音已转为缠绵。仿佛从前,他自得其乐的日子,身侧清波涟漪漾动,阳光好似柔软的羽毛,正一片一片落在他身上。

他转眸,只淡淡道:“月色伴佳人,当一舞助兴,若何?”

霜兰儿双眸睁圆,“此刻?”

他扬一扬袖,琴声益发悠扬,动人心弦,“去罢,许久不曾见你舞了,我想瞧。”

她蹙眉。

他坚持。

她无奈,只得起身随着琴声起舞。

一曲悠扬绵长,她的身姿轻盈飘逸,婉如游龙,翩若惊鸿,柔美自如,宛若凌波微步一般。而她本是忐忑的心,在这样悠远的琴声中,在这样的舞动中,亦是渐渐平静。

忘却了身在何地,忘却了一切,甚至忘却了今夜本是震荡激变的日子

胜负,只在今夜。

可这一刻,她与他,全然忘却。

琴舞相和,琴音袅袅,舞姿曼曼。

夜风突盛,送来了愈来愈逼近的火把松香味,亦是扬起殿中帷幕翩翩直飞。风,卷起数朵案几上的红菊,扑上龙腾的衣阙,宛如妖红盛开,魅惑难言。

他垂首,只一味沉静弹奏。

渐渐,琴声尾音旋得低了。她却快速飞旋起来,纤柔的身姿舞出如醉得妩媚之态。那最后一旋,明艳姹紫的柔纱裙幅随之铺开一朵妖冶的花,盛放在雪白的玉石地面之上。

殿前,似有低沉的嗓音惊呼,“兰儿——”

她停下,望向来人。

白衫迎风,那抹白色衬得他像天神般,但他手中所持的蓝宝石软剑,却散出冷冽的光芒,又让他似从鬼蜮中步出的修罗。

此时,她侧身,他直面。

他正好看到她清丽的侧颜。略扬的眉,带着孤傲,微抿的唇,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耀目的瞳仁里,皆是他惊艳的表情。

她有些意外他能看见,红唇轻轻一瞥,她只淡淡道:“哦,原来瑞王眼疾痊愈,在此恭贺一声。”

龙霄霆望着她如宝石般闪耀的眼眸,还有那如荷瓣般娇嫩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春华。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向前走了一步。

她却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坐回龙腾身边。

伸手,自案几花瓶中攀住一枝寒梅,将雪白莹透的白梅放在鼻前,她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沁入心脾。

龙霄霆落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尴尬立在原地。眼前,他们皆穿着紫衣,亮丽的颜色,好似两把利刃深深刺入他的眼底。心,痛得早就没了知觉。

一琴一舞,配合得如此默契。而他,仿佛是那多余之人,突兀地站在大殿中。

龙腾手指尚停留在琴弦间,漫不经心,偶尔拨一下琴弦,泠泠几声,若有如无。

霜兰儿自梅花间抬头,轻轻问了句,“不知瑞王何时复明?我的药方效果还不错罢。”她这样问,无疑承认了自己就是纳吉雅郡主。其实,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何时复明?

听得这个问题,龙霄霆怔了怔,片刻后,他回道:“就是这两日的事。”停一停,他突然道,“兰儿,你恨我。”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恨我,你为何治好我的双眼。”

她并不抬头,只摘了几朵梅花,攥在手中,“你救过我,也伤害过我。你救我的恩情,我还给你,我不想欠你。既然恩还清了,那你我之间剩下的,只有恨。今夜正好一并清算。”

“兰儿——”他痛声低喊,眼底悲怆不忍睹。其实,还不如瞎一辈子,至少不用亲眼经历这么残忍的一幕。

她继续,“哦,你可别多想。给你治眼,是当时接近瑞王府最好的借口,良机我怎会错过?”顿一顿,她抬头,直视着他湛黑的瞳仁,“再者,还有什么能比你亲眼瞧着自己走向衰败,当不成皇帝,多少年的筹谋付之东流,来得更为痛快呢?”

她起身,紫色的衣裙旋成盛开的花朵,“你若眼疾不好,这么精彩的戏,瞧不见岂不是可惜?”

语罢,她面朝屏风,背朝他。纤柔的身姿隐入屏风之后,不再回顾。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是她隐身在屏风后,等待契机的时候了。

龙霄霆如锋刃般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空寂的大殿中,有极富慵懒磁性的声音传来。

“皇叔,别来无恙。”龙腾淡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怎能不来?凡事,总要有个结局。”龙霄霆回道。

龙腾手轻轻一扬,有白色帷幕如薄雪覆上,盖住琴身。他起身,唇边始终挂着清浅闲散的笑意,“那你猜,今夜结局会是什么?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要死的人,当然是你!”

有苍老冷厉的声音破空响起,一名身量迥劲之人昂首傲然迈进,一身金甲散着嶙峋光芒,是秋景华。他望向龙腾时,眸中皆是得意之色,“贤王,你若永远待在北夷国,可享受一世安宁,可你偏偏要卷进来。我入朝为官时,你还没出生,跟我斗?你是不自量力。不妨告诉你,你别等了,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眼下皇宫中皆是我的人占据,你是插翅难飞。至于皇宫外围”停一停,他看向龙霄霆,“王爷,算时间,你大约收到我的急件后就启程了。想来王爷您定是按照我的计划部署兵力了。那”

语未毕,龙腾自紫色长袖中取出一封信,在手中晃了晃。他一笑置之,“不知宰相大人说的,是否是指这封信。”

秋景华一惊,目光放在龙霄霆身上。

龙霄霆摇一摇头,“本王只收到了母妃的信。信中母妃道是被围困于皇宫,让本王领兵来救。”

秋景华倒吸一口冷气,只觉那股子凉气如寒冰利锥一般破开五脏六肺,那样惊骇。他的声音颤抖,不能自己,道:“贵妃娘娘她已然在二月初十一那天,葬身火海又怎可能书信于你?”

“什么!”龙霄霆震惊到无以复加,“是谁?”

秋景华语滞,支支吾吾道:“还没查出来,也许只是意外。”

“意外?!”龙腾嗤笑一声,他挑一挑眉,“宰相大人可是日日闲在家中,歇得头脑迟钝了?灵堂失火,如此诡异之事,怎可能是意外?分明有人瞧见瑞王妃神色惊慌,裙摆处有斑斑血迹,半夜匆匆离开宰相府,至今不知所踪。这么重要的疑点,难道宰相大人您忘了?”

语罢,龙腾侧身,掩口而笑。秋景华被停职,朝中之事多有不知,他不知自己封锁了消息。秋景华虽知晓真相,却无处去说,连派人送达的密件也被自己拦截。而一直逃匿在外的秋可吟,听闻端贵妃无恙返回宫中,她更是不敢轻易露面。一切,都在自己的部署中。

龙霄霆面上一分一分沉寂下去,只怔在原地不动。

秋景华眼见龙腾咄咄逼人,他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冷冷道:“贤王!事到如今,你已如秋后的蚂蚱,没几日奔头了。你意欲逼宫谋反,你在龙脊山中所调的兵力已被我尽数扣下。哈哈,这便是你逼宫谋反最好的证据。”

龙腾轻嗤一声,“你是指庭澜调动的军队?呵呵,真看不出来,宰相大人倒是能大义灭亲。助我逼宫谋反,庭澜他可是五马分尸的死罪。虎毒不食子!你倒是肯,就这么一个儿子。”

秋景华露出狰狞的神情,“那个忤逆子!我不灭他,自有天灭,我秋景华忠于朝廷,忠于皇上多年,今日就要扫除你和他这些个叛党!”

龙腾翩然起身,冰凉如玉的酒盏在手,有琼浆缓缓注入杯中。他端起,饮了一口,剩下的则是缓缓浇在秋景华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将空空如也的杯底亮与秋景华看。

秋景华双目瞪若铜铃,“祭祀死者才用酒浇地,你什么意思?”

龙腾依旧含了一缕笑意,伸手向他身后指了指,“宰相大人,今日要死的自然是你。说本王逼宫谋反,可是要有证据的。本王今夜不过是伴着佳人,弹琴起舞,好不惬意,众人所见,何来谋反逼宫之说?!倒是你,你瞧瞧瑞王身后,还有门外守着的,皆是他带来的人。本王瞧着,这想逼宫的人,恐怕是你们罢。”说罢,他轻轻一哼。心中骤冷,好一个秋景华,想夺江山,还想落个名正言顺,想诬陷他逼宫谋反。做梦!

秋景华抹一抹额头冷汗,他向身后望了望,果然是龙霄霆的锦卫将大殿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其实,他书信龙霄霆,只是让龙霄霆将锦卫驻守在皇宫之外,等他里边的信号再攻入皇宫。想不到龙霄霆收到了错误消息,竟是将锦卫尽数带了进来。如此看来,还真是难撇清关系,真真像是瑞王逼宫谋反。

眼下,该怎么办?

形势在此,已然没有退路。进,今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夺得皇位。退,也是死路一条,还要落得个谋反的骂名。秋景华心想着,已然决定。他朝后挥一挥手,冷声道:“贤王意欲谋反,你们还不快快上来将他擒住。”

锦卫本是听命于龙霄霆,见秋景华发话,面面相觑,可见龙霄霆又不发话阻止,于是两队人马小跑着闯入大殿,分列两旁,准备随时待命。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一直在屏风后的霜兰儿已是蒙上面纱,她悄悄走进大殿内室,片刻后才出来。

龙腾眼见龙霄霆的锦卫分立两侧,十步之内,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指一指这些兵刃,只道:“怎么?秋景华,你这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瑞王,这阵仗,你还敢说自己不是逼宫谋反?!”

秋景华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冷道:“话还不是贤王你说的,只要你死了,谁还会知道今夜的真相。在龙脊山中被拦截的庭澜的军队将是你谋反的最好证据,我大义灭亲,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弃了,谁能想到这一切是我筹谋,哈哈哈——”

“是么?!”龙腾浅笑,黛眉一挑,“你确定?!”

话音落下,有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循声望去,竟是皇帝龙啸天拄着鎏金龙头拐杖一步一步自内室踏出。

夜深,风吹起烛火颤动,亦是掀动着龙啸天身上明黄色衣摆阵阵翻飞,云纹九龙华袍,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可与这般神采相悖的是,皇帝龙啸天全身皆是浓烈的药气,他的眉心曲折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的,似干瘪萎败了的枯花,一派衰弱腐朽的样子。

秋景华见龙啸天出来,生了几缕惧色,竟是说不出话来。

龙啸天沉闷的声音带着沙哑,“朕还没死,谁敢放肆!”

龙腾与龙霄霆一同行礼,皆是毕恭毕敬。

“父皇。”

“皇爷爷。”

霜兰儿不动声色,她蒙着面纱,再度掩在屏风之后。方才便是她悄悄入了内室中,施以金针令龙啸天醒来,正巧赶上这么一出好戏。

龙啸天满面沉痛,看向龙霄霆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朕没想到,你,你竟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伸手,环指周围的锦卫,“朕将这些锦卫交与你统率,是为了今日让你谋反么?”

“父皇——”龙霄霆眉心微微一动,终究没有再说话。

秋景华斗胆进言一句,“皇上,是有心人载害”

语未毕,已是被龙啸天厉声喝断,“住口。当朕瞎了么?有心人载害?你想指少筠么?朕病着这些日一直是少筠从旁照顾,他若要谋反,还会被你等锦卫团团围住么?秋景华,你方才的话,朕都听得清清楚楚,枉朕信任你这么些年,当真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朕一定要咳咳咳咳将你碎尸万段!”

龙啸天连声咳着,呼吸渐渐沉重急促,如同一击接着一击的鼓拍,终,一口鲜血从他喉头涌出,尽数喷在了洁白光亮的汉白玉石地上,那血,鲜艳刺目,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父皇!”龙霄霆急唤一声,刚要上前去扶,哪知龙啸天一臂将他震开,那一震几乎用尽他全部的力气。龙霄霆被他推开极远,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滚开!朕没有你这种儿子。”龙啸天伸手拭去唇角鲜血。他自龙袍袖口中取出一卷圣旨。枯槁的手轻轻一抖,明黄色绢帛在龙霄霆面前展开,声音中饱含了万钧雷霆之怒,“逆子!你就这么等不及了?朕还能活几日?你就等不及登上皇位了?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朕会传位于少筠么?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朕一直属意你继承皇位,因你内敛沉稳,喜怒不行于色,能言政善用兵,江山交至你手中,朕很放心。你知不知道,当你患了眼疾看不见,朕有多痛心?可就是这样,朕依旧属意你当皇帝。这卷诏书,也是那时就写下了。不错,朕的确喜爱少筠,正因为喜爱少筠,朕不愿他当皇帝。朕封他贤王,‘贤’字同‘闲’音。朕只希望自己的皇孙能每天开心,悠闲过完下半生,不用每日批阅奏折,不用操劳边疆国事,朕希望他有用不尽的财富,人人尊敬的头衔,可以游山玩水。是,朕是偏心少筠,所以朕不愿他操劳。你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辜负朕的期望,为什么?”

愈说愈激动,龙啸天铁青的脸色泛起凄厉的酡红,似一点如血欲泣的残阳,狰狞恐怖。

龙霄霆微微抿唇,只道:“父皇,对不起。”

龙腾从旁扶住龙啸天,见龙啸天面色不好,红的诡异,倒像是回光返照,他不仅有些担心,“皇爷爷,要不要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来,我先扶你进去休息。”

龙啸天伸手握住龙腾手背,摇一摇头,又吩咐道:“你去将朕的玉玺取来,还有笔。”

龙腾知龙啸天要当场修改诏书,他愣了愣,有片刻的迟疑。

龙啸天只拍了拍他的手背,“朕再不忍,再不愿你受累,这江山重任也只能压在你肩上了。快些去拿!”

龙腾无奈,只得去了里间。

秋景华眼见局势突转,他心中急得如同热锅蚂蚁,此举不成,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他悄悄来到龙霄霆身边,用力推一推他,暗示道:“王爷,管它是否名正言顺。皇宫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还怕了这将要死的老头不成。”

话音刚落,秋景华突然闷哼一声,原是一枚翠玉戒指狠狠砸上他额头。

龙啸天愤怒的眼神如痴如狂,“朕真是错看你了。这戒指乃是秋端茗昔年赏赐给宫女何玉莲,戒指裂缝处,背面曾经补合过。朕派人查证,切开缝隙补合处,里边竟是毒药粉末,太医验了正是十几年前欲毒害太子的慢性毒药。如今,逝者皆逝,无法查证。秋景华,朕想着,你的狼子野心,竟是从十几年前便开始了。可笑朕养虎为患,才有今日!”

秋景华似情绪爆发,他骤然狂叫起来,“是的,十几年前,是我让霜连成给太子下慢性毒药。后来事情败露,这才全部推在霜连成身上,他被贬逐出宫。可我错了么?我没有错,霄霆那时还小,他在皇宫受了多少欺辱,我这个当舅舅的不心疼么?!要怪就怪太子,为人阴狠毒辣。一山不容二虎,不是我死,就是他死!这是生存之道,难道皇上您还不清楚么!”

适逢龙腾取来笔和玉玺。

龙啸天取过笔,他狠狠瞪了秋景华一眼,“天下,还轮不到你来做决断。”展开圣旨,他起笔时,若枯槁般的手颤抖着,笔尖落下,几下一挥,已是将继承皇位之人改作龙腾。

随之,龙啸天伸手去取沉重的玉玺,想要盖上印鉴突然,猛烈的咳嗽再度袭来,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龙啸天痛苦呻吟着,他知自己气数已尽,面上浮起一个苍凉的笑,向龙腾伸出颤抖着的手,艰难道:“玉玺快”

龙腾微微不忍,他递上玉玺。

秋景华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朝龙霄霆大声吼道,“王爷,你还等什么?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一刻么?只要没盖上玉玺,就不作数。咱们还能指是贤王篡改诏书。王爷,别犹豫了,动手罢。快动手罢!”他连连催了两遍,见龙霄霆始终立着不动,不免急了,忙朝身后锦卫怒吼道,“愣着做什么?!你们都是瑞王的人,若是瑞王被指谋反,你们还有活路么?!还不快上!”

听至此,龙腾猛地抬头,怒道:“秋景华!你真当本王在这里坐以待毙么?!不妨告诉你,本王的人,早就埋伏在各处内殿之中,就等着你露出狐狸尾巴。”

“父皇!”

此时,是龙霄霆凄厉一呼,骤然打断了龙腾大声的斥责。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龙啸天扶着案几一点一点滑下去。

赤金龙袍因他激烈的咳嗽翻涌似急潮,他挣扎着,挣扎着,努力想要去盖上玉玺印鉴,可玉玺太沉重,他无力的手渐渐垂下去,眼看着,玉玺就要自他手中掉落地。

一抹紫色的身影骤然飞扑上去。

她牢牢按住龙啸天本已垂下的手,玉玺,因着她的出现,终于在改动处落下了印鉴。

那一刻,龙啸天神情中皆是释然,垂下手,整个人滑落至地。

龙腾瞧见,他连忙将龙啸天扶起,声音涩哑,喊道:“皇爷爷——”

龙啸天仿佛很倦,苍老的眸中皆是临近死亡的空茫,颤颤伸出一指,指向龙霄霆,“若他悔改给他一条生路”

龙腾忍住鼻间酸意,无声地点点头。

龙啸天似不堪重负地侧首,眼皮一敛,声音低了下去,呼吸之声也再不能闻。

周遭一切平静如旧,依旧是菊红叶翠,灯烛灼灼,一派景和祥瑞。

霜兰儿默默跪下,她伸手,探了探龙啸天的鼻息,旋即缩回。

死水一般静寂的大殿中,只听见她清凌凌的嗓音涩然响起,“皇帝驾崩。”

龙腾握住龙啸天的手,狠狠一颤,妖魅的眸中皆是无边的隐痛。若说,这世间还有亲情,那唯有他的皇爷爷,待他最好。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皇爷爷并不想他当皇帝,也不愿他搅入这无边的痛苦深渊,皇爷爷只希望他游乐于青山碧水之间,享受一世,曾经这也是他的愿望。他明明知道,即便自己建功立业,即便自己平定边疆,即便自己掌管三司与刑部,可皇爷爷心底,皇帝的人选一定是龙霄霆。所以,他必须,让皇爷爷亲眼瞧见龙霄霆谋逆。否然,他永远无法登上帝位。

他明知这样做,皇爷爷气急之下会有生命危险。可他还是这样做了,不论龙霄霆是否存有谋逆之心,终究是他,亲自演了这场戏。

霜兰儿虽是蒙着脸,可面纱之下,隐隐可见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沾湿了绞绡,凉凉贴在她柔美的轮廓之上。

抬眸,她对入龙霄霆清冷默然的眼底。只见,他双目微红,眼中晶莹一闪,然而泪水终究没有落下来。

此时,秋景华再也按捺不住。皇帝已死,留下诏书令龙腾即位,他岂能坐以待毙?当下,见龙腾哀恸分神,他只身扑上前去,欲抢下诏书。

霜兰儿侧着身,秋景华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入她的眼中。一个灵巧转身,她将诏书牢牢攥在手中。然而,秋景华未得逞的双手自她脸颊处滑落,顺势拉下她蒙住脸的面纱。

“撕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殿中尖锐响起。

霜兰儿来不及躲避,与秋景华打了个照面。

那一刻,看清她容貌的秋景华愣在原地,片刻后才想起她是谁。双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是你!你没死?你果然与龙腾有私情!君泽是你亲子,龙腾即位你能有什么好处?!诏书拿来,你这个贱人!要不是你,刚才那玉玺印鉴根本就没盖上!快拿来!”

她后退一步,只牢牢护住手中的诏书。她想她的脸色一定是苍白了,心口剧烈地跳动着,她之所以一直在屏风后,蒙住面纱,便是不想被龙啸天及秋景华认出。若不是刚才情急,她也不会去接那玉玺。

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她并没有什么好怕的。淡淡一笑,她自若道:“宰相大人,我与瑞王早就没有关系了。想来你还没认出我的新身份——纳吉雅郡主。我与未婚夫君一道,有何不妥?”

秋景华微张的眼角迸出几许怒意,他朝黑衣锦卫大喝一声,“都愣着做什么,皇帝驾崩,还不将他们这些篡改诏书的逆贼拿下!”

累极性命,黑衣锦卫蠢蠢欲动,龙霄霆微微皱眉,他刚要发话。

不远处,龙腾已是将龙啸天的身体平整放好,收起玉玺,立起身,他自袖中摸出一枚火球,“砰”地一声巨响,一道明艳的红色直飞窗外,尖锐的声音传遍整个皇宫。

只一刻,似原本就藏在皇宫之中的军队,排山倒海般从各个出口涌出。顷刻间便将龙霄霆带来的锦卫团团围住。四下里,皆是盔甲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秋景华面上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他惶恐地瞧着如潮水般涌进来的军队,额头汗如雨下,五官极度扭曲,只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龙腾黛眉一挑,冷冷道:“秋景华,你筹谋一辈子,到了最后连自己的亲子都能舍弃。你这一生,究竟能得到什么?我真是替你惋惜。”

“不可能,我不可能输的!哈哈!就算你在皇宫中埋伏了人又怎样?外面全是我的人。庭澜的主力已经被我困住,你还能有多少人马?!数量绝对在我之下。登上皇位的,一定是瑞王,一定是。”秋景华似是陷入极度绝望之中,他大声吼道。

就在这时,殿中走来一人。沉重的脚步,来人似穿了厚重的铠甲。

冷若罡风的声音响起,“爹爹,你收手罢。一切都结束了。”

秋景华听得来人声音,浑身一震,猛然抬眸怒道:“孽障!你不是答应为父中立么?!怎能失言?!”

秋庭澜默然立着,眉宇间尽是疲惫,“是啊,我若不来,又怎知我的父亲竟要将我牺牲。”

秋景华眼中爆出狠厉的光芒,低喝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秋庭澜转过头去,语气苍凉,“是么,所以爹爹,你有今日也是这四个字——咎由自取。况且我并没有食言,龙脊山中的军队仍在原地待命。只不过,那些都是百姓装扮,真正的军队我早已分成两支,一支隐藏在殿内,另一支现在已经将皇宫外围占领。”顿一顿,“爹爹,你放弃罢,贤王与我有协定,今夜之事概不追究,保你告老还乡,安娱晚年。”

“孽障!”秋景华自知大势已去,他犹不甘心,突然他上前抱住秋庭澜的胳膊,老泪纵横道:“庭澜,你是我的亲子啊。我努力了一辈子,想想你姑姑从前所受的苦,我们秋家有今日容易么,你怎忍心让它毁于一旦。爹爹求你,算爹爹求你了。你站在瑞王这边,你站在瑞王这边好不好?”

秋庭澜叹了口气,他轻轻拂开秋景华满是皱纹的手,摇摇头道:“爹爹,若今夜失势的是贤王。我求你,你会放过他么?我想,你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爹爹,你放弃罢,我带着你去南方,我们过新的生活,好不好?你想想,姐姐不在了,姑姑也不在了,妹妹与若伊都我们还剩什么,你还在坚持着什么”

秋景华后退一步,神情有一种逐渐陷入疯魔的癫狂,使他的面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只喃喃道:“我不甘心,不甘心。”

这一刻,硕大的宫殿中。双方人马,皆是全神待命,剑拔弩张,恶斗一触即发。

黑衣锦卫皆等着龙霄霆一声令下。

然,此时的他,只依依靠在梁柱之上,白衣如皓月当空,飙扬绝世。那样孤傲的白色,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间。纵使是黑夜,纵使烛光明明暗暗,纵使松香燃得殿中雾气弥漫,那白色依然如划过夜空的流星,直落入的心底。

他清俊的眉目隐在薄烟迷雾之后,唯有眼底的沧桑之意尽数投在霜兰儿的身上。他一直望着,不曾移开过视线,仿佛秋景华所说的一切,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这样,一直望着她,望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静如月光,宛如幽兰,她那轻蹙的眉头似诉说着岁月的忧伤。

烟雾袅袅,眼前的她,由模糊而清晰,又由清晰至模糊。他的眸中折射出无穷的悔痛,无法掩饰,究竟要有多么绝情,多么狠心,他才能射出那一箭那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

霜兰儿手中紧紧攥住诏书,神情警觉,正立在一边。

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她无法躲避,只得直直迎了上去。都过去了,她不断地告诉着自己,她与他的一切,都过去了。

只是,这一刻

同样的往事在两人眼神中纠缠上演,却是不同的情绪在两人心中翻滚激荡。

夜风更盛,有点点火把的烟灰扑上她的衣裙,她纤柔的身姿在寒风中微颤,令他不由自主地想上前去,哪怕不能抱抱她,只是将肩头披风解下拥住她的双肩也好。

可是

龙腾转眸瞧见霜兰儿正立在风中瑟瑟,他心中一动,已是柔声道:“你先回内殿中,无事不要出来。外边有我,你不用担心。”

龙霄霆颓然转首,眸中掩不住伤痛。如今,站在她身边,关心着她的人,早已不是自己。

霜兰儿自龙霄霆身上抽回视线,转投龙腾,眼底皆是轻柔,“少筠,我想留在这。”风风雨雨,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只想留在他身边。

“快进去!”龙腾冷声。

她咬一咬唇,知他不悦,心中却又不甘。

走与不走,正在踟蹰间。

不想此时,秋景华瞧出一些苗头,眼见龙腾离得远,龙霄霆正神情惘然,他见准了时机,猛地扑向霜兰儿,只一瞬便将她制住。

龙腾眼角瞥见秋景华目光闪烁,心呼不妙,可惜他离得远,待见秋景华身形移动,已是不及施救,只得眼睁睁地瞧着秋景华擒住霜兰儿。

那一刻,霜兰儿情急之下,将袖中诏书抛向龙腾。可接下来,她却再不能动。

秋景华仰天大笑,左手执着匕首横在霜兰儿颈间。

“放开她!”

“放开她!”

龙腾与龙霄霆同时疾呼,皆不敢妄动。

秋景华面色一变,厉声喝道,“龙腾,她本是霄霆的小妾。你却罔顾伦理同她一起,可见你是真心在乎。”

“你想怎样?”龙腾咬牙问。他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跳动,只屏住呼吸。

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殿中人目光皆凝滞在霜兰儿身上。

秋景华冷毒的笑意令龙霄霆感觉呼吸已闷窒,手悄悄握紧剑柄。

“你过来,靠近点,我再告诉你。”秋景华恨声道。

龙腾凝眉,他走近几步。

秋景华冷笑更甚,“再靠近点,到我面前来。”

此时霜兰儿全身不能动,只能以惊惶的眼神示意龙腾不要过来。她知秋景华定是想利用自己伺机刺杀龙腾,因为这是秋景华唯一的机会。她能感觉到,秋景华左手虽执匕首扼住她的咽喉。可是他紧紧扣住自己胳膊的右手则是暗藏了另一把匕首。若是龙腾再靠近,那将是心口的位置,一击致命。

她拼命朝他示意,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眼看着越来越近。而秋景华唇边,则是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电光火石间。

她猛然发力,偏头推开秋景华。那一刻,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细腻的脖颈。丝丝隐痛传来,她全然不顾,只大喊道:“少筠小心,他还有刀。”

龙腾闪身躲过秋景华致命的一击。

然,秋景华见最后一计不成,他恼羞成怒,“贱人,杀不得他,我杀了你,你们别想在一起。”

手起刀落,眼看着直朝她心口扎去。

“兰儿!”龙霄霆厉声一呼,有寒光划破幽暗的烛光,但见一柄长剑激射上来,如同闪电般射向疯狂的秋景华。他本只想刺向秋景华右臂,哪知此时秋景华突然偏过身来,那剑竟是直直自背后刺入心口。

顿时,鲜血如注喷洒,空气中,处处皆是血腥的味道。

秋庭澜亲眼瞧见这幕,双腿竟是如灌铅般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是命么,真的是命么?!无论他怎样努力,爹爹他,终究未能安享晚年原来,茫茫天涯路早已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反抗,再努力,再挣扎,还是走回了原来的路,走到死

几乎同一瞬,霜兰儿只觉怀中撞来一人,她身形往后一仰,即刻感觉怀中之人浑身一震,及至秋景华倒地,再不能动弹时。她细看怀中之人,胳膊血流如注。原来,方才秋景华刺向她心口的致命一刀,竟是刺到了他的胳膊之上。

一手扶着受伤的胳膊,龙腾立起身来。

他望了望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秋景华,又望了望一脸哀恸、默然无语的秋庭澜,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龙霄霆的身上,他冷冷注视,不曾移去。

刚才那样绝好的机会,龙霄霆本可以趁机杀了自己,可他却选择救她,也因此不慎杀了秋景华。这一刻,他心头五味陈杂。本以为龙霄霆深爱着秋佩吟,对她无情,至多只是怜惜,也许,是他错了。

龙霄霆亦是望着龙腾,他那样奋不顾身去救兰儿,必定是深深爱着她的。

这一刻,他们四目相望。

同宗血脉,也许他们从未如此认真望过彼此。

电光火石间,似有沧海桑田自他们彼此眸中掠过。彼此皆是看不透、瞧不懂的深邃。

定定相望,万千情绪流转。

任凭时光一点点逝去,他们只这样对望着。

可,这一刻。

惊魂初定的霜兰儿,她茫然望着龙腾手臂汩汩流出的鲜血,不知所措。方才惊险的一幕不停地在她脑中回映着,她砰砰直跳的心,始终无法平复。

她的身子,她的唇,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无法停息他不能有事,他不能有事,他怎能为了自己,冒这样大的危险她害怕着,她深深害怕着,这种时候,她需要找些慰藉,安定自己

突然,她扑了上去,自身后紧紧抱住他。

贴住他温暖的背心,他有力的心跳平复着她慌乱的情绪。

她的小脸,尽数掩在龙腾背后,龙霄霆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她一双纤纤素手,正紧紧拽住龙腾的衣襟,颤抖地不能自己,那是源自心底的恐惧,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惧。

夜风,撩起他耳侧几缕散发,轻柔拂过她的额头。

喉头的哽咽令她喘不过气来,颤着声,“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的话,令他身子狠狠一僵。

近旁龙霄霆猛然抬眸,再望时,她已然踮起脚尖,勾住龙腾脖颈,一双美眸露出,火光微弱跳动,只映出那里边柔波潋滟。他的心,终沉至谷底,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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