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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是她,不是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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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醉红楼,雨一直下着,并不大。落在屋檐瓦楞上却铮铮有声。

不知是哪家的茶馆,有人呜呜咽咽地吹奏着玉笛,曲调和着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为这宁静的雨夜添了抹说不出的风韵。

风里,雨里。

她与他同行,这般感觉真的很好。晃动的灯火幽然拂过他妖媚美的眉眼。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邪美的侧颜自身边掠过,缓缓向前,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专注,似是忘却了一切。

恍惚是过了良久,呼呼的北风吹过,细密的雨落在她脸上,冰凉的感觉,令她瞬间清醒。疾奔几步,跟上他的背影,她低唤着,“少筠,等等我。”

他停住,俊朗的面容上似有淡淡的潮红,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回首,风中,雨中,他突然伸出手来。

她只觉手上一紧,他竟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前走。

虽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却觉得很感动。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似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个春日,那么冷的天,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他让她学骑术。她骑得并不好,北方的马儿性子又烈,有一次她被马狠狠摔下来,撞上一颗大树,身子骨疼得仿佛要碎裂般。

她记得,他就在身旁不远,骑着另一匹马。他一动不动,只高高坐在马上,冷漠地俯视着她。天知道,那时她其实很希望他能伸手将她拉起来。可是,他并没有。此后的许许多多次,他从没有拉过她的手,他从来只是冷冷望着她,远远的,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蔓生在天际。

直到那日他焦切地在龙脊山贺兰谷的山洞门前寻找着自己他这样的神情,她已有两年多不见,可是曾经那样熟悉,和自己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并无丝毫分别。

那一刻,从前两年多那些冰冷的记忆,仿佛瞬间都烟消云散。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正透过她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她的心里,连着她的心也渐渐温暖起来。她的心酸过往,眼下形势的紧迫,君泽对她的疏离,还有他究竟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今后又该如何,所有的一切,她尽数抛在脑后,只愿这一刻忘却一切,就这样陪着他一路走下去。

早已远离了醉红楼,他们的身后是繁华喧嚣的街市,烂醉的灯火,还有迷茫的雨夜。

行了片刻,终于,他出声,“你不用陪我回去换药了,王府中自有太医,无需你操心。”

她愣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刚要开口问,他却突然将她拉至一旁的小巷子中。

面前,一名黑衣人自高墙一跃而下,利落跃至他们的面前,来人拱手恭敬道:“王爷,郡主。”

霜兰儿瞧清楚了来人,竟是玄夜。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瞧见过玄夜,只怕是龙腾派他去办什么要事。

龙腾见了玄夜,他黛眉轻轻一簇,使了个眼色。

玄夜会意,立即上前,在他耳侧低语几句。

龙腾听罢,转身望向霜兰儿,他平淡地吩咐道:“秋若伊此刻正在风满楼中等着你,眼下非常时候,你们两个好好商议下如何接近秋端茗,如何扳倒她。快些去罢。”

霜兰儿一臂拉住他,眼神中有几分急切,“那你呢?”

龙腾低首,望着她正紧握住自己手臂的手,他轻轻拂落,“我不便出面,庭澜那边我们另有要事相商,玄夜会保护你的安全,你和秋若伊商定后,让玄夜知会我一声。”说罢,转身他急欲离去。

她有些急,大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他背着身。风里,雨里,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大事未成,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有什么情况我会让玄夜通知你。”顿一顿,他飞快回眸,不想却望见她眸中深深的失望,心中狠狠一痛,他匆匆回过头去,终是放软了语气,“左右不过这两月的事了。有什么等事成之后再说罢。”

话音落下时,他萧挺卓越的身影已是消失在小巷口,独留风中淡淡的酒香混杂着浓郁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她身前,却被风无情地吹散

*****

风满楼。

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打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风满楼阔边帆布檐上的残雨,积的多了,会从檐边“哗”一声洒得满地。

踏着雨声,霜兰儿先是作势敲门,旋即只身闪入。

还是从前密会的厢房,秋若伊似等了多时,面上几许不耐烦,见了霜兰儿不免有几分怨气,“纳吉雅郡主,这么要紧的时候,你不在驿馆中守着,上哪儿去了,让我等了这样久。”

其实,她心中的怨气绝大部分是因为纳吉雅郡主还活着,她本以为刻意隐瞒了爷爷要杀纳吉雅一事,她能借爷爷之手除去纳吉雅郡主这个劲敌。可想不到,纳吉雅竟如此命大,逃过了天罗地网。

霜兰儿将门仔细关上,她转身致歉道:“不好意思,贤王受了些伤,我准备了药给他送去。这才不在驿馆中。”

“送药,你需要去那么久么?”秋若伊一听是为了龙腾,面色稍稍好转,仍是不悦道。

霜兰儿但笑不语,起身,她取来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密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秋若伊凉凉注视霜兰儿片刻,眼眸微狭。鲜少见她悉心打扮,头上挽着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显得华丽风致,适逢她今日又是去给龙腾送药,秋若伊不免生了分戒心,突然问道:“纳吉雅,你的医术很好么?”

霜兰儿微微一笑,“一般罢,格日勒族里人长年在外游牧,鲜少能入城镇诊病,十分不便。所以我自小学了些。”

“哦。”秋若伊狐疑地望了望霜兰儿,“贤王是如何受伤的?听说那日是你们北夷国内政之事,本该与贤王无关的,他怎会突然去了贺兰谷,又受伤,难道他是为了你”

没等秋若伊问完,霜兰儿已然回道:“刀枪无眼,何况那时大火焚谷,若伊你可别想多了。再说了,你并不知情,秋景华本是打算陷害贤王谋反之罪的,若是那日贤王不去,如何能镇得住?当时的局面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时间有限,我们还是说要紧的事罢。”

秋若伊听罢,一惊,眉扬起,她立起身来道:“什么?!爷爷竟要陷害贤王谋反?!”

“嗯,恐怕杀我不过是目的之一。秋景华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我之死,顺藤摸瓜查出贺兰谷中藏匿的箭羽物料,嫁祸给贤王。”霜兰儿声音平静道。

秋若伊本是水灵晶亮的双眸顿时黯然失色,身子晃了晃,几乎立不稳。天,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隐瞒了自己那晚听到的事,却不想杀害纳吉雅不过是爷爷的计划之一,爷爷真正的目的是对付龙腾。这次若不是纳吉雅郡主运气好,她差点就耽误了龙腾的大事。此时,她心中内疚,她这样算计着纳吉雅,实在是不对。眼下是她们合作之际,她首要任务当是助龙腾登上皇位,至于感情的事,日后再计较。

想到这,秋若伊心中释然。一手撑住额头,她幽幽叹了口气,“纳吉雅,你说我们该如何筹谋大事,我可真是急得很呢。若是那晚皇帝将我赐婚给贤王,那我就能名正言顺在贤王身边了,而爷爷那边,肯定将我视作棋子,必定会吩咐我什么,这样我就有机会知晓他们的筹谋了。哪像现在这般,如同在盲夜中行路,辨不清方向。如今”

霜兰儿听得秋若伊这般说,心中暗暗惊讶,她忙问道:“对了,我正有要事问你。前些日子,我在驿馆中收到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提醒我使臣卫队中有秋景华的人,还有告诫我要小心行事。我以为,这字条是你派人送来的。”

秋若伊莫名看了她一眼,“什么字条?不是我。”

霜兰儿愕然,不是龙腾,不是秋庭澜,也不是秋若伊,那还会是谁?是谁?会好心提醒她注意安危?若不是这字条善意的提醒,只怕她前日难逃一劫。

秋若伊似无心想这些,她有点烦躁,摆摆手道:“不管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眼下我们要想的是,如何扳倒秋端茗。皇帝日子不多了,听秋端茗说左不过就这一两月的事。若是秋端茗一直在皇帝身边,少不了吹枕边风,形势对贤王可不利。”

霜兰儿点点头,她突然问道:“若伊,昨晚你宿在何处?”

秋若伊道:“晚上去瞧君泽,太晚了没回宰相府,就宿在了瑞王府之中。怎么了?”

“那昨晚,秋可吟睡的可好?”霜兰儿问的时候,唇角略略上扬,眼中有些许得意。

秋若伊微微吃惊,“你怎知道?她昨晚半夜做噩梦

,尖嚷得半个王府都能听见,后来宫女们忙着给她煮压惊汤,一直闹腾至快天亮时,她喝了沈太医命人煮的安神汤才安静下来。”

“是这个!”霜兰儿自腰间取出一枚荷包,打开,里边纸包着些细细的紫色粉末。

秋若伊瞧着那诡异的药粉,知晓定与秋可吟噩梦连连有关,她直觉害怕地后退一些,背脊直挺挺靠在了冷硬的楠木椅背上。

霜兰儿淡淡一笑,“别怕,无毒。若是你没做过亏心事,晚上自然不会做噩梦。这种紫色粉末叫做‘夜幻’,少许一点,沾染肌肤能使人晚上产生幻觉。用过无痕,没有任何踪迹可查,你且收好了。”说罢,她将纸包好,递给了秋若伊。

“你的意思是,让我将这些紫色粉末用在秋端茗身上?”秋若伊接过,她凝神望着手中纸包,细细思量。

“此药药性极烈,肌肤沾染少许后会噩梦连连,且能持续好几日,这几日秋可吟是没法睡得安生了。但是对于秋端茗,我们不能做的这样明显,毕竟深宫中人多,万一被人看穿就不好了。我思量着,你只能将少许粉末熔于烛心,‘夜幻’随烟散在空中,吸入少量者夜间心神不宁,白日里精神恍惚。我想秋可吟几日噩梦缠身,她必定会入宫找秋端茗给予她些许安慰。两人谈起从前的事,必定日日惶恐。如此几番下来,我们再用回从前商定的法子——装神弄鬼!只要能将她们从前的事揭发,皇帝必定厌恶秋端茗,如此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嗯,可是,我该怎么入宫呢?”秋若伊有几分担心。

“我先想办法入宫。皇帝不是身子不好么,作为使臣的我理当奉上北夷国最珍贵的药材——玉莲藤。想必秋端茗此时刻刻伴着皇帝,寸步不离,我会想办法施些药粉,令她腰椎湿痛骤然发作,我再稍稍提点,她必想起你精湛的拿捏之术,唤你入宫陪伴,这机会不就来了。你只消先令她受些惊吓,不用太过,为我们日后装神弄鬼埋下引线。”霜兰儿字字道来,眸中似含着暗沉的夜色,漆黑不见底。

“嗯。还有一件事很棘手。”秋若伊“呼”地舒了一口气。

“是什么?”霜兰儿自案几果盆中拿了只橘子,剥了皮,含了嫩嫩的一瓣在口中,清甜的汁水缓缓咽进喉中,她悠然问道。

“下个月初十,瑞王要纳我为侧妃!”秋若伊眉间愁容顿显,字字无奈道。

霜兰儿险些被橘子汁呛到,她连连咳嗽几声,掩饰自己面上的惊讶,“这么快?怎会?”

秋若伊叹了口气,“我可不似你与龙腾,你们联姻自然复杂些。我不过是嫁于瑞王为侧妃,只消举行简单的仪式便好。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是下个月初十,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那,秋可吟呢?她肯?”霜兰儿微微蹙眉,原来是今日才定下的纳侧妃时间,难怪昨日她见到秋可吟时都没听说。

“她?”秋若伊撇一撇嘴,神情不屑道:“她可殷勤着呢,从一早就开始张罗这张罗那的。那副嘴脸假的很,我不稀罕瞧。还有,最可恶的是,下个月初十这日子就是她定下的。今天她已经差了人来量衣裳,哎——烦死我了,不提了不提了!”

霜兰儿眸中划过一丝精锐的光芒,陷入沉思中。这似乎不寻常,秋可吟竟会主动定下大婚的日子,又如此殷勤,不像纯粹是为了装好人,反倒像是为了筹谋什么,亦或是撇清什么。

会是什么呢?她思量着,半倚在楠木椅上,闭眸。眼前,秋可吟曾经种种所为一一回放。她明白的,越是表面风平浪静,越是危险。如今的秋若伊,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威胁力,秋可吟必定

想着,她猛然睁眸,锐利的目光将秋若伊上下仔细瞧了个遍。

秋若伊见霜兰儿行为古怪,又一直打量着自己,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穿戴整齐的衣裳,不解其意,于是她伸出一手在霜兰儿面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

霜兰儿却突然捉住秋若伊的手腕,两指用力按下去。

秋若伊刚想挣脱,耳畔已是听得霜兰儿沉声低喝,“别动,我在把脉。”

她再不敢动,只屏息凝神。良久的寂静,她眼见着霜兰儿面上表情一分一分冷凝下去,直至冰点般死寂。她不禁有些紧张,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

霜兰儿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启口,眼底皆是深邃的怒意,“若伊,这婚你成不了。”

“为何?”秋若伊问。

“你中毒了,是慢性毒药。如果每天一点,这种毒药会侵入你的四肢百骸,熬不到下个月初十,你会在睡梦中骤然死去。而且,事后一点痕迹都无。”扬一扬脸,霜兰儿字字冷道。

“什么!她竟如此狠毒!”秋若伊“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起先她是气愤,紧接着才感到恐惧,忙抓住霜兰儿的胳膊,声音颤抖着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办?这毒还能解么?还有救么?”

霜兰儿注视着秋若伊哆嗦着的双手,推了推她的肩,又握一握她冰凉的手指,轻笑道:“你只管安心就是。她们奈何不了你,幸好我发现得早,这毒还能解。不过,你得好好想想,毒源来自何处。我想必定是日日能对你下毒之物。嗯——从食膳中下毒,我觉得不大可能,毕竟秋可吟何能料准你日日会去瑞王府中用膳呢。还有,从衣裳上下毒,我觉得也难办到,毕竟衣裳常洗常换,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东西,与秋可吟有关,你每日都会用,好让她下手?”

秋若伊凝思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事关她性命,她自然着急,可真真是一点头绪都无。

霜兰儿面色一沉,厉声道:“必须找到毒源,不然你很危险!现在毒尚浅,我还能解,若是日后毒性侵入五脏六腑,怕是神仙也难以挽回了。”语罢,她心中更冷。想当初,若不是秋可吟尚需自己的血治病,只怕早就用这种招数对付自己了,当真是歹毒。

秋若伊愤然,细削的肩头止不住地颤抖着,耳垂上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跟着“泠泠”作响,时不时地打在她的脸侧,散出晶泽耀眼的光芒。

霜兰儿瞧见,她不由赞道:“真是上好的翡翠,极品。平日里总见你戴着这副耳坠子。”

“嗯,我最喜欢翡翠。而且”似想起了什么,秋若伊突然停了停,半响她睁圆了美眸,乍地惊呼,“天啊,该不会是这副耳环是秋可吟送我,罕见的上品,有很难得,我很喜欢。我日日都戴这翠玉耳环,从不取下的。”

霜兰儿秀眉一凝,“你赶紧取下给我瞧瞧。”

秋若伊依言。

霜兰儿细细瞧过,又凑至鼻间闻了闻,肯定道:“有毒,毒粉已然浸润翠玉中,耳坠子时常会碰到你的脸侧,正巧一点一点将毒性渗透进你的四肢百骸中。真是歹毒的计策,极难察觉。不亚于当年”她突然止住了话,秋可吟这手段可不亚于当年用雀灵粉熏金针致使她变哑。

秋若伊狠狠一哆嗦,森森冷笑着,眼神如能噬人,她直欲上前抢过翡翠耳环,砸个粉碎。

霜兰儿连忙阻止道:“不可,你千万别冲动。你还戴上这副耳环,我会替你想办法洗去毒液。”

“什么?!那贱人如此害我,我要拿着这副耳环,现在就去揭穿她!”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坐下!”霜兰儿厉声喝道。

秋若伊死死咬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紧紧握住拳头,指节寸寸发白,字字恨声道:“我与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啊。她怎能下得了手?更何况瑞王他从未多瞧我一眼,我与瑞王的婚约不过是偶然,她怎能如此对我?”

“她为何不能如此?!我一直怀疑,当年的秋佩吟亦是她亲手谋害,苦于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罢了。彼时她不过才十五岁,小小年纪便如此阴暗狠毒,如今她对你又为何做不出来呢?”霜兰儿故意停住,留下时间给她细细思考,见她冷静下来才继续道:“眼下,你拿这对耳环去揭发她,若是她一口咬定是旁人载害,或是像上次丹青那样,她抛出一个替死的,试问你还有没有再扳倒她的机会?”

秋若伊身子绝然一震,眼神中露出狠色与杀意,“那你说,该怎么办?我绝不能放过她!”

霜兰儿翩然起身,在微冷的屋中悠悠转了一圈,半长的裙子仿佛绽开一朵艳丽的荷花。再次落座,唇边一抹笑意莫测高深,她开口道:“将计就计!我们的好机会来了!你过来!”

秋若伊近至霜兰儿身侧,听着她低低密语,本是纠结的眉一点一点舒展开来,直至露出一抹笑容

*****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北夷国建成二年。

正月二十,皇帝病重,益发流连床榻,瑞王眼盲,秋景华停职,朝政事宜由贤王暂领。

正月二十一,天晴日暖。

北夷国使臣纳吉雅郡主奉召入宫,献上北夷国中最珍贵的药材——玉莲藤。传说中,玉莲藤能益气提神,生力固本,有奇效。果然,皇帝服用后,精神大振。

然一直近旁照顾皇帝的端贵妃不甚劳累,腰疾骤然发作。秋可吟要操办瑞王府中纳侧妃事宜,抽不开身,于是唤了秋若伊入宫侍奉陪伴。

不知缘何,此后宫人都道是皇帝重病,端贵妃照料致心力交瘁,白日里精神不济,晚上则是辗转难眠,若是睡着则是噩梦不断。如此一来,端贵妃益发依赖秋若伊,秋若伊几乎时刻都伴在端贵妃身边。

二月初十秋若伊将嫁入瑞王府中,成就姑侄女共侍一夫的佳话。定于二月初八,秋若伊返回宰相府中待嫁。

在这之前,因着秋端茗连日噩梦缠身,精神恍惚,秋若伊一直睡在秋端茗榻前陪伴。

二月初八这日,晨。

阳光透过湘妃帘子细细筛入宫殿中,若明若暗。秋端茗幽幽睁开眼,只觉自己头痛欲裂,她前几日没有睡好,难得昨晚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起身时却觉全身酸软,口干舌燥。

她望了望正睡在不远处榻前的秋若伊,心中微暖。这孩子甚是乖巧,嘴巴又甜,这段时间真是辛苦她了,里里外外都是秋若伊伺候着,想必若伊是累极了,睡至此刻方未醒。

不忍叫醒秋若伊,秋端茗自己起身,哪知着地时脚下竟是虚浮无力。她好不容易走了几步,不想眼中金星乱晃,耳畔嗡嗡作响,脚下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好巧不巧,她将正睡在榻前的秋若伊压在了身下。

她挣扎几许,终于自秋若伊身上撑起。可令她疑惑的是,如此大的动静,若伊她怎么还睡着不醒呢?难道说

此时,守在殿外的宫女们听到了内殿中动静,连忙跑进来,想将端贵妃扶起。

然,秋端茗似整个人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怎样扶她,她也不肯动。一手颤抖地指向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阖的秋若伊,她本该是宫中最稳重最高贵的女人,然此刻她丝毫控制不住自己受惊的情绪,面颊苍白若凋尽的枯树,尖声囔道,“她她死了!”

有胆大的宫女上前,将手指凑近秋若伊鼻息间试了试呼吸。

果然,一点都无!

随之尖叫声四起,宫中,乱作一团。

宫中纷纷议论,瑞王双目失明,久不能愈,秋景华停职两月,秋家孙女莫名死在宫中,福极灾生,只怕秋家气数要尽了。

而端贵妃,在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梦魇连连,沉疴日重。

*******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北夷国建成二年。

二月十一,大雪。

这日凌晨,上阳城莫名刮起了大风,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未到辰时便将整个上阳城笼罩在了一片银白之中。

白茫茫的上阳城,仿佛穿上了素白的孝服,呼呼的风声,也仿佛在鸣号致哀。

也许,这是今年春天前的最后一场雪了。

因着秋若伊意外在宫中死去,且死因不明,她的丧事在这样阴寒的天气中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宰相府中,新丧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端贵妃连日来在宫中无法安寝,皇帝亲允她可在宰相府中宿上几日再回宫。

也不知是否因为秋若伊莫名死在宫中,还是因着端贵妃心中有愧,她竟是提出要为秋若伊守灵一夜。

一早就乔装易容成道姑,混入宰相府中做法事的霜兰儿得知秋端茗要守灵后,她寻了个无人空挡的时机,悄悄来到了停放棺木的偏厅中。

棺木底部有一处小小的机簧设置,悄悄打开,她朝里边小声唤道:“若伊,秋端茗今夜要替你守灵,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看来,她对你还挺上心的嘛。”

秋若伊隔着棺木,轻嗤道:“她那是亏心事做多了,害怕我死后去找她寻仇罢。呵,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才不屑。”

霜兰儿浅笑道:“好啦,不说这个了。已经是意外之喜。秋端茗宿在宰相府中给我们提供了极好的契机。免去我们潜入宫中行事,后者风险更大,且很难得手。”

秋若伊不耻,“她留在宰相府中,只怕是为了商议瑞王登基之事罢。眼下这般形势,爷爷被停职,贤王暂领朝政,朝中许多官员临阵倒戈贤王。她再不筹谋,日后还有机会么?!”

霜兰儿认同道:“这倒是,今日我见龙霄霆来过,他给你上了三炷香后,便领皇命去了边塞。他眼疾未好,这种时候突然去边塞,只怕是调兵去了。”

“那,贤王岂不是有危险?”秋若伊似是十分紧张,她隔着棺木急问道。

“我已命玄夜从中往返送递消息。贤王自有安排,你不用费心,我们只需演好自己这出戏。计划我与贤王书信往来商议过,他赞同。今晚下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可是,龙霄霆麾下锦卫无数,我还是很担心。”

“若伊,有你哥哥在呢。而且,举兵的事我们帮不上什么,多想也无用,还是赶紧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嗯。但愿黑夜快点来临,再睡在这棺木中,我可要憋坏了。哎,纳吉雅,你那假死药为啥时间不能再长一点,害我一直睡在棺木中,这全身都快僵成石头了。”秋若伊小声抱怨。

“呀,你今早才醒的,这不是才睡了半天嘛?”霜兰儿心知难为秋若伊了,她平日是个好动的人,只怕真要憋坏了。

“哎,还有半天,真不知怎样熬。早知这样痛苦,还不如捡把菜刀和秋端茗去拼了,岂不干净利落?”

霜兰儿“扑哧”一笑,压低声音道:“嘘,有人来了。我先走,你万事小心。”

“嗯。”秋若伊应了一声。

旋即,停放灵柩的偏厅中再无声响,只余死寂阴沉一片。

霜兰儿则是悄悄回到了另一边正做着法事的侧厅中。她淡定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双腿盘起,作势执起一边的玉如意在手中,另一手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鱼。

她挑选的位置极好,侧身便能瞧见外边灵堂全部的动静。自从上次察觉秋可吟给秋若伊用了慢性毒药之后,她们便计划好了一切,先是让秋若伊假死,她这边则买通做法事的道观,混入宰相府中。

万事俱备,只待夜晚。

时间缓慢流逝,好不容易才熬至天黑。

屋外大雪已停,积雪重重,似有被厚雪压断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声。远远的,也不知是哪家的野狗,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吼号声。

夜的寂静,被这些交错的声音给碎裂了。

宰相府,昏黄的正厅中,雪白灵幡飞扑飘舞,香烛的气味沉寂寂地熏人。烛火再明也多了阴森之气。

霜兰儿率众道姑、道士端坐,他们早已做毕法事,正在原地坐着复命。

不多时,正厅中素白团福锦帘被掀起了半边,外头有宫女的声音跟着冷风一同灌入,“端贵妃到!”

所有道姑、道士起身候着。

秋端茗裹着一件厚实的雪狐大氅进来,银灰的狐毛尖端还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水晶珠儿似的。可惜衬得她整个人脸色更加廖白。

霜兰儿冷眼从旁瞧着,看来这些日子,秋端茗在惶惶中受了不少惊吓,即便秋端茗她于深宫中厉染风霜三十载,此刻已然撑不住,整个人的精神游走于崩溃边缘。

霜兰儿悄悄侧过脸去,唇边划过一丝快意的笑容。

今夜,她要给予秋端茗最致命的一击。她忘不了,她的娘亲,一截断指是秋端茗送她的大礼,最后她的娘亲莫名死在秋端茗手中,还有她的妹妹,那样小,却被她们残忍地送去幽兰院,不能原谅!

跟在秋端茗身边的近侍宫女竹青一步上前,她环视一周,问道:“谁是主事的道长?”

霜兰儿出列,她弯着腰,面上极尽恭谦之色,故意扯开沙哑的声音道:“贫道主事。回贵妃娘娘,通宵三夜的法事已毕。下场法事需待明晨。”

宫女竹青望向说话之人,只见一袭青衫,襟口缝着白褂子,面色蜡黄,右脸颊一颗硕大的黑痣,实在入不得眼。想不到这样不堪的人竟是道长。

竹青面露鄙夷,瞥过脸去,轻轻“哼”了一声。

秋端茗无心留意这道长生的啥样,她摆摆手,面容疲惫焦瘁,道:“嗯,那你们都下去罢。本宫今夜留在这,陪若伊说说话。竹青留下陪我即可。”说罢,她已是走上前,撩开漫天垂下的白纱,径自入了堂内点上三炷香。

袅袅白烟升起,笼在秋端茗身周,像是朦胧幻境。

霜兰儿平静地望着秋端茗隐在纱幔后朦胧的背影,她一边从容指挥着道士们退出正厅,一边作势打量了下跟在秋端茗身边的宫女竹青。

片刻后,她恭敬问道:“贵妃娘娘,有一事贫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端茗并不回头,只淡淡问,“什么事,但说无妨。”

霜兰儿垂首立在一旁,她一手侧捧着玉如意,另一手则是执着拂尘,轻轻一扬,自秋端茗随身宫女竹青身上扫过。

竹青不明何意,她眉头紧蹙,面上鄙夷之色更浓,堪堪后退一步。

霜兰儿俯身,谄笑着问道:“宫里的这位姑姑,你可是五行主水生?我瞧你颧骨侧微青,印堂光亮有痕,去年家中怕是逢过变故罢。”

竹青一愣,去年她家中父母过世,为此她请了一月假期回乡,可这道姑如何能知道?难道说真有天命神断?人不可貌相?想着,她面上已是多了分恭敬,回道:“道姑说的不错。我确是五行主水生。去年家中也曾遭受变故,父母双双过世,不知道长有何指点。”

霜兰儿作势一捋拂尘,面向秋端茗,“贵妃娘娘,秋姑娘五行火生,又死于非命,魂魄不安,我等为她做了三夜通宵法事,方能为其定魂。眼下实在不宜让水生相克,同样逢变故命相属硬之人为其守灵。贫道担心,只怕会触怒亡灵。”

竹青听罢,面色一变,忙道:“贵妃娘娘,五行之术奴婢确实不懂,奴婢绝无冒犯秋姑娘的意思。”

秋端茗摆摆手,声音亦是疲累不堪,“罢了,你回房休息去。本宫一个人守着便可。”

“那怎行?娘娘乃万金之躯。怎能一人独自守灵。”竹青一听便急了,她扑通一声跪下,“都怪奴婢不好,不懂规矩。连累了娘娘。”

霜兰儿此时提议道,“不如贫道留下守着娘娘,若何?”

竹青这才对霜兰儿另眼相看,她面露感激道:“如此,真是多谢道长了。可道长已然做了三晚法事,不知精力”

“无妨。”霜兰儿低眉顺目,答道。

如此,竹青才依依退下。

硕大冷清的灵堂中,只余霜兰儿与秋端茗两人。

满眼望去,皆是白色。

门外是白色的雪,屋内则是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挽联,还有秋端茗略显苍白惶恐的面容。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霜兰儿取过一只蒲垫,她跪坐在门口,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宰相府中家大业大,丧事自然比民间奢华许多。整间正厅用来摆设灵堂,左右两侧偏厅与正厅相连,左侧偏厅用来停放灵柩,右侧则是诵经做法事。

渐渐,夜深。

周遭万籁俱寂,没有落雪,只余风声簌簌,不停地在门缝中左冲右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听着久了,倒像是来自地狱的痛苦嘶鸣。

秋端茗坐在蒲垫之上,满面皆是哀恸之色,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供桌侧。

过了许久,她伸手取过面前不远处的铜盆,一行清泪缓缓落下,取了一把纸钱,她引了供桌上的烛火点燃,放入铜盆中焚烧,凄凄道:“若伊啊,你真是命薄。我本想着将你认回来,从今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哪知你比你娘还要命苦”

话音未落,突然“噗”地一声,铜盆之中的纸钱骤然熄灭。一片漆黑灰烬中,唯有方才秋端茗放入的几张纸钱烧了一半,却再无动静。

秋端茗微愕,好好的火,怎会突然灭了?

她心中疙瘩了下,又取了厚厚一叠纸钱,再次引了烛火,看着纸钱尽数烧起来,这才丢入铜盆之中。她的心高高悬着,眼睛直直盯着火焰,生怕才想着,几乎是一刻,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窜起的火苗瞬间熄灭!

尚未等她反应过来,猛地一阵怪风吹过,晃动着满室白色的灵幡,猎猎翩飞。

然,这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骇人的是,风将铜盆中她先前放入的纸钱一道吹出来,吹至地上,半白半黑,烧了一半的纸钱散落得到处都是。

此时,秋端茗才真正意识到了害怕。跌坐在地,她几乎是爬着向后猛退两步。惶恐望向正守在门口的霜兰儿,她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无神,她的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着霜兰儿,“道长这火,这火是怎么了?”

霜兰儿淡淡瞥了她一眼,心中冷笑。呵,这时秋端茗终于肯叫自己一声道长了,方才可是都没正眼瞧过自己呢。

霜兰儿故意将声音拖得长长的,“贵妃娘娘有何吩咐,要不要给娘娘倒杯水?”说罢,她已然起身自右侧偏厅中倒来一杯热茶,递给秋端茗。

秋端茗怔怔接过,茶水温温的,并不热,根本无法温暖她冰冷的手,亦无法平静她“砰砰”乱跳的心。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带动着茶杯中艳红的水波不停地摇晃。

那样鲜艳的枣茶,血红的颜色瞧着久了,仿佛手中正握着满满一杯鲜血。秋端茗益发惊恐,手晃得更厉害,突然猛地一个激灵,手中茶水翻了几许在她素白的衣裳上,竟像是溅上一蓬蓬温热的鲜血。

“啊!”地一声惨叫,秋端茗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她猛然甩开手中的茶盏,一臂拉住霜兰儿的胳膊,颤颤道:“道长,为什么,那纸钱烧了一半都灭了,都飞了出来”

霜兰儿低首,望着秋端茗紧紧扣住自己胳膊的手,那十指涂满丹蔻,如鬼魅般妖冶,皆还是秋端茗从前嚣张跋扈的姿态。想不到如今,她也有这般害怕的时候。

心中掠过一丝快意。霜兰儿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中,她淡淡开口道:“娘娘,这没什么,纸钱本是阳间之人烧给阴间之人花销所用。如果烧纸钱的火屡屡灭了,说明阴间之人不要您的钱。娘娘,大约是秋姑娘她不要您的钱。”

“什么”秋端茗整个人向后猛然跌去。秋若伊,不要她烧的纸钱,这可是在怪她是在怪她么

“要不,娘娘您多上几柱香,以告慰亡魂罢。”霜兰儿从旁提议道。

秋端茗一听,像是抓住了最后救命的稻草般,她急切起身,取了几支香点上,插在了香炉中,再点了些香,直至将香炉中插满,她犹嫌不足,还在拼命地点着。

一时间,灵堂中香火的气味极浓,沉寂寂地熏人。焚香过多,满屋子皆是乳白色的香雾缭绕,渐渐弥漫,直至轻烟将整间屋子都彻底笼罩。

几支头先的香灭去,秋端茗一眼瞧见,连忙又点上几支。周而往复。

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抖得好似风中飘零的落叶般,她将香凑在一盏长明灯上点燃。因着她手的颤抖,引得长明灯的灯芯亦是在微微晃动,忽明忽灭。

秋端茗害怕极了,口中不住地说着,“若伊,你别怪我,你千万别怪我。秋家的女人不容易,我也是不得已的。你别怨我,你娘心地善良,她从没怨过我,你也不会怨我的,对不对若伊别怨我你安息罢”

霜兰儿冷眼瞧着,心中不耻。秋端茗的话听着令人作呕。她突然喊出声道:“娘娘小心,这可是指路灵灯,若是不小心熄灭,魂魄不知该往哪里去,可是会一直来纠缠的。”

话音刚落。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满室的烛火骤然熄灭,连同秋端茗正在取火点香的指路灵灯。

突然而至的黑暗,令秋端茗的恐惧升至极点。眼前一片漆黑,唯有她手中已经点燃的香,红红的火星在漆黑中跳动,好像一双双鬼的眼睛。

“啊!”地一声,秋端茗仿佛被烈焰烫到般,她忙将手中香火丢弃。这一惊将她吓得不轻,喉咙仿佛被人生生卡住,接下来竟然连喊也不会了。

黑暗中,霜兰儿慢悠悠地擦亮了火褶,将最远墙角处一支烛火点燃。

也不知是哪边偏厅的窗子没关好,冷风在屋中来回穿梭着,惊起白幡翩翩直飞。那昏暗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映在周遭物事上,好似有无数人影投落地面,竟像是浮起无数黯淡的鬼魅。

秋端茗更是害怕,牙齿不住地打颤。

忽然,她平日里锐利如鹰,充满狠辣之色的眸子陡然睁圆,不可置信地望向墙角。那一刻,毛骨悚然的感觉骤然袭遍全身。

墙角处的矮花几上,竟是坐着一人,双腿悬空,瞧不见脚。清爽的眉目,灵动的双眸,一袭桃粉色水纹绫波裙,外罩一件雪白的弹花坎肩。这,无疑是秋若伊,而且她穿的竟是那日死在皇宫中的衣裳。

秋端茗大震,这套衣裳,她明明亲眼看着宫女将之烧毁的,已经烧成了灰烬,怎可能还在呢?而且若伊她的脸色,如此苍白,好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她坐在花几之上,没有双脚,正泠泠望着自己,神情有一分幽怨,有一分恨毒,还有一分凄婉。

秋端茗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说,方才指路灵灯不慎熄灭了,秋若伊的魂魄不知该去哪里了,所以才来找自己的么?

惶恐之中,她语无伦次,“不,若伊,我不是故意的。灯灭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快走罢,你别来找我!”

霜兰儿佯装不解,凑上前问道,“咦,娘娘您在和谁说话呢?”

秋端茗伸手指了指花几,“道长你看,她在那,你没看见么?”

霜兰儿望了望秋若伊所坐的方向,她与秋若伊交换了个眼神。其实,秋若伊这身衣裳当初就备下两套,就是等着今日所用。霜兰儿上前一步,她突然握住秋端茗吓得冰冷的手,面上笑容诡异,声音涩哑着宽慰道:“娘娘,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啊。娘娘您是不是看错了?”

此时霜兰儿的手比冰雪还要冷,她是故意用冰水冻过的。这时突然握住秋端茗,她自然是将秋端茗激灵灵一冻。

秋端茗忙低首,望向霜兰儿纤白如纸般透明的手,那惨白惨白的无名指上,正戴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陈年的翠玉中间隐隐可见一道岁月的裂痕。

“这是”秋端茗面孔霎时变得雪白,胸口剧烈起伏着,整个人不住地发颤着,她断断续续问道,“这戒指,你是哪里来的?”

霜兰儿作势抬起手,仔细瞧了一眼翡翠戒指,微笑道:“娘娘不认识了么?这就是我的戒指啊,我一直戴着的啊。”

“你!你的脸为什么突然这么白!刚才还不是——你是——何玉莲?!”秋端茗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不,不可能的,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了!”

屋内,又是一阵阴风扫过,卷起素色的白幡猎猎直飞。拂过秋端茗的脸庞时,轻柔好似鬼的手在抚摸着,她更骇,连滚带爬向后退去,手指颤颤指着秋若伊,“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并没有害你,我并没有害你啊!我只是想将你找回来,我一直只是想将你找回来的。”

秋若伊自花几上飘然跃下,她的裙子很长很长,完全没住她的鞋边,隔着朦胧烟雾,远远望去,她像是漂移过来般。双手笼在长长的云袖中,她的声音有着近乎缥缈的空洞,“找我回来?让我嫁给贤王,好做你们的棋子,重蹈我娘的路,是不是?”

秋端茗大骇,步步向后退着,直至无路可去。缩在墙角,她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你不会重蹈你娘的悲剧,你看太子最终不是被我们扳倒了么。龙腾我们早晚也会送他上西天的。”

“哼,那就是想让我守寡了?”秋若伊冷冷一喝。

秋端茗吓得直摇头,“不是的。龙腾死后你可以再嫁,只要我们秋家掌握了局势,你可以像个公主那样再嫁。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秋若伊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她长久说不出话来。她的笑声太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而振奋,直震得屋中唯一一支微弱的火烛簌簌直抖,引动着一室晦暗的光线明明灭灭。

良久,她止了笑。双眸陡然睁圆,里边厉色如锋刃刺出,“贱人!当年你也是这般同我娘说的罢。可我娘已经死了,如今——我也死了!我要你偿命!”

秋端茗直直盯住秋若伊雪白狰狞的脸,本是高傲的面庞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佩吟啊,你若还在,出来替我说句话罢。我真没有想过要你死的,那时你和霆儿不知被太子关在何处。我担心霆儿会受牵连,从此再没有前途。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去寻找你们,甚至说动了皇上出面,还让庭澜和可吟带卫队先去救你们”

“你胡说!你会这么好心?!连死人都要骗,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被油锅煎,被火焚!不得善终!你知不知道我和我娘死的好惨好惨!”秋若伊一步一步靠近,语音咄咄逼人。

秋端茗头也不敢抬,只一味埋在双膝间,“我承认,我承认皇上出面去救霆儿时,我犹豫了。我想牺牲你娘,我让可吟带话给你娘,让她自己将责任担下来,或是”

“或是以死谢罪?对么!火寒毒,是你毒死我娘的罢。”秋若伊陡然上前一步,一下子抓散了秋端茗梳得端正的发髻。“哗啦”一声,珠玉琳琅,散了满地,秋端茗满头如云乌发顿时散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脸僵直如尸。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火寒毒”秋端茗流泪哭泣道,“佩吟,佩吟,我对不起你,我只是想放弃你而已,只是让可吟带话给你,让你认罪,真没有毒死你啊,佩吟佩吟你若在天有灵,你出来说句公道话啊,我可是最疼爱你的姑姑啊!”

惶惶哭泣着,此时的秋端茗完全没有了平日贵妃应有的气韵,颓然像足迟暮的老妇,满眼皆是苍凉,“佩吟啊,你从小最讨我喜欢了。你那么漂亮,一身傲气,是我们秋家最漂亮的女人。又聪明,你是那样的聪明!你本有大好的前途,我们安排你往来东宫中,与太子多多接触,若是太子喜欢你,你们又有孩子,太子有朝一日死了,天下左不过还是在我们秋家手中。可谁想到,你竟会与太子侍读霜越霖私奔。你才十四岁啊,定是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去。我哪能甘心,怎能甘心啊!还有还有”

她猛然抬头,望向扮作道姑的霜兰儿,一手指向她,愤愤道:“还有你!何玉莲!你本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我一直那样信任你,一直那样看重你。也是我,是我让你去佩吟身边照顾她,我担心佩吟日后在东宫难以立足,我让你去帮她,不是让你去帮着她对付我,欺骗我,隐瞒我!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的信任!为什么!”

似是癫狂,秋端茗疯了一般扑向霜兰儿,牢牢抓住她的手,目光牢牢盯住那翠玉戒指,眸光犀利仿佛要瞧出血来一般,“我给你的,这戒指是我赏给你的。你很喜欢的,你忘了么?你配戴着它么?你配么?我曾经生气砸了它,砸裂了它,你却还戴着!你也知道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么?你也知道对不起我么?!可我不屑你戴着,我命人跺了你的手指,你就再也戴不了了。哈哈哈哈哈!你,都是你,要是你一早告诉我佩吟的事,我能阻止一切!我就能阻止一切的!!怨你!都怨你!”

“不!不!”秋端茗突然发力,她推开霜兰儿,“你滚,你滚,我不要见到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背叛我,你喜欢霜连成,对么?当你跟着佩吟一同去东宫时,你便喜欢上了那时的太子近侍御医。好,真是好。你们都背叛我,霜家的男人有什么好?!兄弟两个,一个是太子侍读,一个是太子近侍御医,一个骗走了我的侄女,一个骗走了我最信任的宫女。好,真是好!”

秋端茗的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惊得霜兰儿全身麻木,几乎不能置信。

原来,她的父母竟与皇家有这么多的牵扯。秋端茗虽说的断断续续,但整件事却在她脑中飞快连成线,连成一串。当年秋端茗为了控制秋佩吟,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何玉莲派去秋佩吟身边,秋佩吟在秋家的安排下去东宫接近太子,讨太子欢心,没想到在此过程中结识了彼时正任太子侍读的霜越霖,两人一见倾心,相约私奔,还有了爱的结晶——秋若伊。而何玉莲,就是自己的娘亲,则是爱上了彼时的太子近侍御医霜连成,也许,他们的亲事便是秋佩吟允诺促成的。何玉莲感念在心,不忍秋佩吟后半生在宫中寥寥渡过,所以秋佩吟私奔,她明知不报,或者是给予帮助。这才彻底激怒了秋端茗,为今后埋下了祸根。

她彻底惊呆了,从前过往,究竟还有多少是她所不知道的。

突然,她一步冲上前去,揪起秋端茗,将用细粉抹得雪白的脸庞紧紧贴着秋端茗,怒吼道:“这样,你就要我死么?!你好狠毒,你还我命来!”语罢,她将秋端茗狠狠往地上一推。

秋端茗茫茫然倒于地上,躺在一片冰凉的白玉石地上,她痛声道:“谁要你死了!十几年前,我好不容易才将佩吟抓回来,你却死活不肯说出孩子的下落。你当我是侩子手么?我会杀了那孩子么?!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好,你不告诉我。我哥让霜连成给太子下毒,你们非但没做成,你竟然还留了一手,说啊,当年你到底留了什么证据?!好呀你!你倒是将我的本事学的彻底,知道携证据威胁我了,好啊。何玉莲,你知不知道,现在你的证据已经威胁不了我了,太子已经死了,皇帝就要死了!都死了,都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当年,寻个由头将霜连成贬黜出宫,让你们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你的要求,我都做到了。我放过你了!我已经放过你了!可这么多年后,谁让你那下贱的女儿又搅了进来?!这就是天命轮回,活该你女儿落在我手中,受我折磨,被我掌握。可我儿子竟喜欢你那下贱的女儿,你说,我怎么能容忍?!怎能容忍?!当时我留你女儿一条贱命,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不,我又没欠你什么。我欠你什么了!”

秋端茗骤然发狂,她上前死死揪住霜兰儿,似有无数从前的怨恨喷薄而出,“我欠你什么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我不就是问你要当年的证据么,你不就是害怕我拿你威胁你女儿霜兰儿么?是你自己一头碰死在我面前的,实在怨不得我!怨不得我的!不是我害死你的,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你走啊,走开走开!”

秋端茗手中过于用力,霜兰儿猝不及防,被她甩出几丈远,跌的全身都痛。

秋若伊见状,她猛然扑上去紧紧扼住秋端茗的手腕,狠狠道:“你这个毒妇!我不信你不知道火寒毒的事,定是你害死我娘。既然天不能惩治你,我来!”语罢,她突然伸出两手扼住秋端茗的喉咙,愈握愈紧,直至在她白皙的脖颈间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

秋端茗死命推着秋若伊,见推不开,反倒不再挣扎,双手缓缓垂了下去,闭上眼睛,等着生亦或是等着死,渐渐陷入昏迷之中。

霜兰儿自墙角挣扎着起身,见秋若伊骤然发狠,她连忙上前阻住道:“若伊,不可。你放开她,她已经昏过去了,你放开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的。”

“不放!”秋若伊眸露狠厉之色,“自古杀人偿命,这毒妇害死那样多的人,杀了她也算不得什么!”

霜兰儿用力推开她,生生将秋若伊扼住秋端茗的手扳开,“不值得,不值得的。你这样杀了她,日后难逃嫌疑,我们的计划要怎么办?”

秋若伊愤愤瞪了一眼躺在地上已是陷入昏迷中的秋端茗,咬牙道:“可是今晚,我们也没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本以为能问出我娘的死因,哪知她这般嘴硬”

霜兰儿打断她的话,“未必是嘴硬,她方才吓得去了一魂三魄,可见她说的是实情。我们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晓了何玉莲手中有她和秋景华昔年陷害太子的证据。皇帝尚未濒天,我们还有机会。”

秋若伊点点头,突然她似想起了什么般,扫了霜兰儿一眼,疑惑道:“奇怪了,你怎会有兰儿娘亲的戒指?你好像对她的事很熟么?”

霜兰儿止住口。心中思量着该如何解释。毕竟用自己娘亲戒指这出戏,她事先并未同秋若伊知会过。

秋若伊斜眸望着她,眼睛迷成微狭,锋芒毕露,“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未待继续追问,霜兰儿突然神情警觉起来,她压低声音道,“若伊,你听见了么?像有脚步声。”说话的瞬间,她已是熄灭了墙角处唯一的烛火,低低吩咐道:“若伊,你先躲回棺木中。我赶紧返回后院同道姑们一起,免得时间久了被人察觉。你切记,稍安勿躁。一切等明天再议。”旋即,她自偏厅一处窗子中一跃而下,身影飞快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这厢秋若伊刚刚入棺木中躲好,那厢灵堂的门已是被人用力推开。

“刺啦”一声,火褶子燃起星星点点的光芒,秋可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借着门外雪地反射的银光,她用火褶子将屋中火烛一一点亮,顿时屋中明如白昼。环顾四周,当她瞧见正躺倒在地的秋端茗时,不免一惊,连忙上前将秋端茗扶起,她低唤道:“姑姑——姑姑——你怎么了?”

见她无反应,秋可吟又用力掐了掐她的人中。

秋端茗昏迷并不沉,她幽幽醒转,眼前似是人的影子在晃动着,由模糊转为清晰,她狂乱的心跳,见来人是秋可吟才稍稍平定。

秋可吟见秋端茗眼角犹有泪痕,地上则是一片纸钱灰烬狼藉,她急问道:“姑姑,你怎么了?”

秋端茗惊魂未定,犹在惊吓中,她用力扼住秋可吟的手腕,痛声道:“她来找我了,她们来找我了!可吟,人果然不能做太多亏心事的,夜半会有鬼敲门的,从前我不信,如今我不得不信了。可吟”

秋可吟面色白了白,“姑姑,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她们来找你了。是什么意思?!”

秋端茗紧紧握着她的手,“是秋若伊,还有还有何玉莲,她们都来找我索命了。怎么办?该怎么办?”说着,她益发颤抖起来,整个人似是着了魔般发抖。

秋可吟蹙眉,“姑姑,你说什么呢,这世上没有鬼的。姑姑,姑姑”

然,秋端茗整个人已是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中,她突然将十指指甲深深抠入秋可吟手腕中。

秋可吟痛得低唤几声,无奈却挣脱不得,只得任由秋端茗抓着发泄。

秋端茗激动道:“可吟,我一直想问你。佩吟死的那日,你究竟是怎样对她说的。是不是照我之前说的那样同她说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若伊死后要来找我呢,说是我害死她娘的,为什么呢。我明明只是让她认罪啊,我从没想过她死。佩吟,我一直那样喜欢她的,佩吟”

秋可吟恼极、痛极,她甩开秋端茗,怒道:“她们都死了,都死了!死了多干净,再也不会来烦我!她们母女都是贱人!还有霜兰儿!都是贱人!谁都别想从我身边抢走霄霆!”

秋端茗愣住,她似骤然清醒回神,看着秋可吟幽深双眸,直欲看到她无穷无尽的心底去,“可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抢走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突然,她似明白了什么,“难道说,若伊她,她就要大婚了,难道是你”

秋可吟冷冷一笑,“我爱惨了霄霆,与我争霄霆的人都得死!都得死!”

秋端茗愤然挣扎着起身,冲至秋可吟面前,一把紧紧揪住她,“你疯了,若伊她是你的亲人!有血缘的至亲!你怎能这么做?她的灵柩尚在此,亡魂未定,长夜漫漫,难道你就不怕她来寻你么!”

“她若是索命,尽管来!她的娘亲我尚且不怕,这么多年了,我守着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我还怕她不成么?”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秋可吟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隐隐有泪滑下,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这些天,她惶惶恐恐,无一日能安寝。可是,她并不怕,活着的人尚且不怕,她还会怕已经死了的人么!

“你是说!佩吟她——”秋端茗眉心曲折成川。

“是,火寒毒是我从太子府中偷出的。你让我带话给她,哈哈哈,我才没有那么傻,若是她大难不死,又曾替霄霆挡罪,你想霄霆还会放得下她么?”秋可吟冷冷笑着,声音如浮在水面上泠泠相触的碎冰,“我怎能容下她?我怎能让霄霆的爱和牵挂都属于她!凭什么!我哪点不如她?在你们眼中,她始终是秋家最美好的女子,她深得人心,那我算什么?她若不死,霄霆岂会多看我一眼?所以,那日我在太子别院中找到了她,哈哈,我悄悄给她喂下了毒药。火寒毒,你不知道,当时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第一次觉得痛快!是真痛快!”

秋端茗倒抽一口冷气,“她是你的亲姐姐!你好狠毒!”

秋可吟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不屑之气,她微微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你何必假惺惺?!你若是当她至亲,何苦在她与人私奔三年后,又将她追回?!太子又不是傻子,如何还能容下她?!你何必将她再次送入东宫?!你不是私心么?!若不是你将她追回,后来她又怎会遇上霄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狠毒么?恐怕不及你十分之一罢,你会那么好心,你千辛万苦寻回秋若伊,还不是想利用她?!一枚棋子丢弃了,随手捡过一枚新的来,你的手段,真当我不知么?你和爹爹,想将若伊嫁给龙腾,你们明知与龙腾水火不容,不还是选择将若伊置于险境中?!而我不过是,省的她那样痛苦了,与其被你们利用,还不如早早去地下陪她娘呢。”

“你!你!”秋端茗颓然跌坐于地,她似想抓住什么东西平定自己的心跳,却什么都抓不住。

秋可吟呼吸愈来愈沉重,“姑姑,自我第一眼瞧见霄霆,我就爱惨了他,可为什么他喜欢的竟是我的姐姐,我忍,我忍得牙根都发酸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除去了姐姐。哈,人人都以为是太子毒死了姐姐。谁也想不到,其实是我从太子府中偷出了火寒毒。可惜的是,我给姐姐灌下毒药时,不甚自己沾了一点,也就那么一点点,让我痛不欲生。你知道么,事后我是怎么同霄霆说的?我同他说,太子的人当时要给姐姐灌毒药,我上去抢,没能救回姐姐,自己反倒沾染了毒药。那时,太医都说我活不了多少年了。霄霆他痛惜姐姐的死,又可怜我,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岁。你知道么,他可怜我!哈哈哈哈——我那么爱他,他竟是可怜我!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娶了我。他一直觉得亏欠了我。”

仰头大笑,秋可吟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竟然是可怜我的!外人眼中,我们是神仙眷侣,他四处求医,为我治病,对我温柔有加,悉心呵护,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是为了补偿姐姐,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姐姐!他只是可怜我而已!他觉得亏欠我,才对我好!”她突然停一停,又道:“我本没奢望着能治好病,我只想着能这样得到他的关爱,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也是好的。谁知道,这时却突然有法子能治我的病了。我本来很期待的,病好了我就能和霄霆一起了,哪知,霜兰儿这个贱人!她竟能夺去霄霆的爱,我以为他再不会爱上别人了。你说我怎能不恨她?!我只剩他一个躯壳,却还要与旁人分享,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贱人生下了霄霆的孩子,你叫我如何能忍耐!”

秋端茗指节寸寸发白,“可你终究不能生育,总不能教霄霆绝后。”

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秋可吟猛然跃向前,她将秋端茗死死按在地上,疯狂道:“我不能生育!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中了火寒毒五年之久,怎可能还会有孩子。更何况,霄霆他从来我也想过,我不能生育,这是上天的报应么?是我害死姐姐的报应么?可我不信!我不信!你看,最终她们都败在了我的手中。是我赢了!没有报应,上天是没有报应的。哈哈哈——你装什么仁慈,你放霜兰儿一条生路,是不想霄霆怨你,是不想将来君泽知晓真相怨你罢。可你将我置于何地?她一日不死,我怎能安寝?!她身在洪州,我派人追杀,她命大躲过一劫。我还不甘心,终于苍天有眼,偶然中,我从霜兰儿从前学医的师父李宗远口中得知零星一点线索,我想通了毒引与药引的关系。凭什么天下这么大,独独霜兰儿的血能解毒,你不觉得太巧了么?!除非她的血本就是毒引,才能用作药引。想通了这点,我用了许多精力许多时间,终于查出当日火寒毒配置之人就是霜连成。你瞧,我多么聪明,你们扳倒太子,我则是顺带牵出昔年火寒毒之事。我知晓,姐姐之死,是霄霆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霜兰儿那个贱人,既然杀不死她,我便要教她与霄霆永远不可能。哈哈哈哈哈——好,多好,如今都死了,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还有一个人!还有纳吉雅郡主,这个贱人,竟然也曾肖想过霄霆,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她死!”

秋端茗愈听愈是心凉,眸中满是惊恐之色,她的手狠狠哆嗦着,腕间镯子“泠泠”乱响,“你这个疯子!至亲之人都能下手,你已经彻底疯了!霆儿日后要当皇帝,你却这般疯狂,怎能为天下之母,我不能再让你和他一起。我要去告诉他!”说着,她满脸厌恶,起身直朝门外走去。

“姑姑!”秋可吟凄厉呼了一声,“你不能告诉他!不能!”

秋端茗并不理会。

秋可吟顿觉心慌意乱,她猛然扑上前去将秋端茗牢牢拉住,“姑姑,过去的都过去了。眼下没什么能威胁我们了!姑姑你不要去你不要告诉他,求你了!如今,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好啊!你不能破坏!”

“放手,你这个疯子!”

“姑姑!”秋可吟厉喝一声,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直欲慑人。她极怒中力气极大,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秋端茗手腕肉里,旋即血丝沁出。

秋端茗用力挣扎,两人拉扯间,突然秋可吟用力推了秋端茗一把,她没有站稳,整个人堪堪向后倒去。

硕大空落的灵堂,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有温热的血溅起,淡淡的腥味弥漫开来。

秋端茗后脑勺狠狠撞在了门槛之上。雪白的地上漫出一滩鲜红淋漓,点点斑迹,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血,那样多,自秋端茗脑后汩汩流出,缓缓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延至秋可吟的脚边。秋可吟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她惊惧着后退一步,突然,她似是骤然明白过来,抬脚猛地跃过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秋端茗,夺门而出,仓皇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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