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第二百五十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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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夜

幡旗被沉默的仆从举着,神婆在车辇边躬身服侍,红眼猴头分开了人群,俊美无铸的神明在篝火旁站定。

所有人虔诚的跪拜在地,更有甚者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阿照的心思还被其他事牵扯着,竟没有往常见到神明那样喜悦,她趴在地上,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往那边瞟...

那两个人在做什么?

神婆用苍老的声音说:“乡亲们,你们的诚心打动了神明,现在神明特意前来,为你们赐福。”

阿照头也不敢抬,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片阴影,轻扬起的衣角遮蔽了火光。

神婆郑重的说:“神明允许你们抬头,观瞻神迹的出现!”

人群有了轻微的骚动,阿照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无暇的脸,神明站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注视着巨大的篝火,慢慢抬起了手。

那篝火堆周围是挨家挨户收集来的柴火,底座有两人躺下来那么宽,内部是特殊的炭火,能让火苗保持经久不灭,产生的烟雾也更少。

此时,篝火正熊熊燃烧着。

在神明玉白手指的牵引下,火苗像是有了生命,星星点点的火光缠绵的绕上了他的手指,像锁子甲一样爬满了他的全身,为他圣洁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

阿照呆愣愣的看着,有种目眩神秘的感觉。

她想,天神下凡,也不过如此了吧。

忽然,神明一扬手,就听“呼”的一声,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火苗蓦的向上窜了三四丈,直冲天际!

细微的风拂过耳畔,吹乱了阿照的头发,风助火势,火随风涨,不消片刻,整个天空都被映的亮如白昼。

有人惊呼道:“天神要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了!”

“嘘,不要说话——”

火苗冲到最高处,像烟花一样炸开,溅落的火星灵蛇一般在夜幕种游动,好像作画一般,逐渐形成了一个长颈尖喙,颌下生珠的鸟儿。

这是金鸾的形状。

“是圣兽,神明召唤出了我族的圣兽!”

族长激动的双手上举,颤抖着跪拜了下去:“...感谢神明赐福!”

人群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跟着族长一齐呼喊,那声浪排山倒海一般,彰显着人们已经到达顶峰的狂热。

金鸾飞过天空,羽翅带起一道道流光,当它穿过重重乌云冲向地面,仿佛天光乍泄,耀眼夺目,那场景壮丽至极,仿若神迹。

阿照被火光刺痛了眼睛,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感动,还是单纯生理上的不适。

神婆忽然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好像受到了来自上天的启示:“...现在,神明要选择一些人,被选中的人要将身和心都奉献给神,他们的灵魂将会被净化,由大理国一步登天,升向至高无上的极乐世界!”

人群疯狂了。

阿照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她大张着嘴,满脸都是泪,在拥挤的人群中脸红脖子粗的匍匐向前。

“选我!选我!”

“看看我吧,天神大人,看看我!”

“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所有人都渴望得到神明的垂怜。

阿照却点茫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张脸,在仓惶中被挤到了后面,绊到一块石头,眼看就要摔下去...

一只手扶住了她。

齐流木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他神色自如,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阿照盯着他看了许久,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

“你们...”

李团结也走了过来,叹为观止的看着眼前的混乱:“早知道人类这么好骗,我也用这一招了。”

“你没用过?”

“说来惭愧,我学艺不精,只出任过边陲小国的大国师而已。”李团结的语气促狭极了,“我哪儿有他会变戏法呢?”

最终,火焰组成的鸟儿落到了地上。

它昂首阔步,所经过的地方,被选中的人们感激涕零,忙不迭的跑出人群,好像那里已经是脏不可闻的臭水沟,生怕再被送回去。

一小队人在神婆前面聚集了起来。

齐流木定睛一看:“这么多人..都是年轻男女?饕餮要他们做什么?”

李团结笑得意味深长:“你猜?”

齐流木皱眉思索:“没听说过什么阵法需要年轻男女的魂魄...用来祭天?撰符?不对...”

李团结饶有兴趣的看他认真思考了半天,看够了,才出声提醒:“你看这些人长得如何?”

齐流木看了一眼:“都不及你。”

他随口一说,自然的好像平常聊天,李团结却是一顿:“那是自然。”

“但也勉强能入眼,对吗?”

阿照总觉得,他此刻的声音一反常态,几乎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地步,像傈西族的胡琴最低沉的颤音,又像情郎在月下唱给姑娘的歌。

但是这两个人谁也没觉出不对。

见他还是像个呆子一样,李团结叹了口气:“你附耳过来。”

齐流木没动。

阿照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气氛还自然又和谐的两人,忽然一个直挺挺的站着,一个好整以暇的看着,空气中都紧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团结并不急,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又像一只耐心等待的野兽,长长的尾巴在后面一甩一甩,掌控着属于自己的节奏,兴致勃勃。

终于,齐流木走了过去。

李团结倾身过来,在他耳边用气音说了什么,齐流木愣了一下,看看那群人,又看看李团结,好像还没明白过来。

阿照盯着那男人的嘴唇,他又说了一遍,落在唇舌间,掰开了揉碎了,带着恶意的笑。

阿照不会读唇语,但她看见齐流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愕然。

然后,他的脖子一点点红了。

“可...这些人有男有女。”

李团结挑眉道:“那又怎样?”

齐流木勉强镇定道:“我以为,饕餮会更愿意满足口腹之欲。”

“饕餮,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他是欲望的化身,而欲望是个无底洞。无论是食欲、财欲、名欲...色欲,他全都要,并且永远的得不到满足。在发疯一样的欲望驱使下,他甚至会自己吃掉自己。而且...”他意有所指的笑了,声音也越来越低,呢喃一般,“凶兽为兽,其性本淫,你不知道?”

齐流木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阿照觉得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神婆已经要把人带走了,齐流木终于回过神来,上前一步:“不行,得阻止他,难道就任由他这样糟蹋人家的姑娘...和后生?”

“糟蹋?”李团结笑了,“你自己看看他们的表情,这些人巴不得为神明‘献身’呢。你要是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要被恨上。”

齐流木的脚步一顿。

忽然,一个黑影忽然从他身边冲了过去,边跑边喊:“艾朵!艾朵!”

李团结长腿一伸,把人绊倒在地。

他这一跤摔得不轻,反应了好半天,再爬起来的时候,神婆等人已经走远了。

“艾朵...”

这人双眼赤红,口中喃喃有词,重复着这两个字,捶胸顿足,样子懊恼极了。

阿照一看,这个小伙子她认识:“苏力青,怎么是你?”

苏力青一看是她,连滚带爬的过去揪住她的衣摆:“阿照,求你帮帮我,你帮我求求神婆吧,不要带走艾朵,我什么都愿意做!”

阿照回想了一下,刚才被选中的人中,确实有艾朵。

她不太明白:“艾朵被选中了,这是好事啊,她的灵魂会去往仙境,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你为什么要让她回来?”

苏力青痛苦的摇头:“不,我不信什么神啊鬼啊,我也不想去什么仙境,艾朵也不会想离开的...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我只想要我心爱的姑娘...”

阿照惊讶道:“你们...”

苏力青说:“没错,我们在一起了,即使没有媒人提亲,没有神婆主持婚礼,但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李团结不耐道:“停。”

“一堆废话。你到底想不想救她出来?”

苏力青一愣,随后猛点头:“想,当然想!”

齐流木问:“你还能和她见面吗?”

“我...”苏力青迟疑了一下,“我见不到了,但在完全成为神明的人之前,他们还能再见一次家人,最后道个别。之后,他们就和神明一样,不再是凡俗中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你认识艾朵的阿娘吗?”

苏力青点头。

“带我们去找她。”

苏力青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什么,但这两个人仿佛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他下意识的感觉到,他们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爬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向前走去。

李团结瞥了阿照一眼,那一眼并不友善,她吓得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齐流木拦住了他。

“陈山和白锦瑟会处理好的。”他看向阿照,“阿照姑娘,今天我们说过的话,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阿照艰难的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了。

......

“我等了一会,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刚想跟上去,就感觉肩膀上被拍了一下。”老人轻叹了一口气,“我一回头,眼前就飞过一片粉末似的东西,然后就迷迷糊糊的倒了下去。”

“晕过去之前,我听到一个女声说,好好睡一觉吧,美丽的姑娘。再醒来时,这一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般,断断续续的,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些年来,我在这地牢里无事可做,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过去,才好不容易把记忆拼凑回来。”

祁景明白了,那给她下药的人应该是白锦瑟,白家历来精通药石之术,让一个人忘记点事不是什么难题。看来六十年前,不仅齐流木和李团结,陈山、白锦瑟,甚至吴翎、江平,都可能来到了万古寨中。

瞿清白道:“可在你还没有说,你是怎么发现天神就是这只怪物的呢?”

“急什么?”老人淡淡道,“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要是你像我一样在地牢里被关一辈子,就不会这么毛毛躁躁的了。”

瞿清白一噎:“您慢慢说,慢慢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在登天节那一天,天神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现出了原形,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我至今还记得那张英俊的脸蛋长出厚厚的浓毛,嘴巴裂到肚子中央的样子。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就把离得最近的族长咬成两半,吞了进去...你们能想像吗?它嘴张开了比房子还大,肚子里都长着獠牙。”

几人对视一眼,他们还真能想象。什么主什么仆,怪不得红眼猴头是饕餮的手下,这也是个胃里长嘴的主。

“人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但是总有落在后面的,就在这时,我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挡在了人群前。我太害怕了,只看了一眼,就拉着我妹妹跑了。”

“从那天起,‘神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样一只贪婪、凶恶的怪物。他在寨子里到处游荡,我们躲在地窖里一声不敢出,生怕被怪物抓住,生吞活剥了。”

“即使这样,寨子中的人还是不断在减少。每一天,我都能听到头顶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一天比一天更近。那感觉就像一口铡刀悬在头上,却迟迟不落下来,凌迟也不过如此。不少人都崩溃了,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老人眯起了眼睛,好像在细细体味那段噩梦般的岁月,众人大气不敢出,气氛凝滞了好一会。

祁景忽然说:“不是你把他们带下地宫的,对吗?”

他们都是一愣,老人却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在你的讲述中,我感觉你并不是一个那么渴望权力的人。如果你的眼睛里只有神婆的位子,你也不会对...那个男人动心。”

瞿清白也反应过来:“而且,寨子里都乱成这样了,你们怎么可能还想着怎么争神婆的位子?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老人沉默片刻:“...你们说得没错。”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老了,胆子也小了。原谅我的懦弱吧,我怕我不表现的狠一点,会像以前一样被人欺负。我要你们知道,任何把我扔回那个地牢里的人,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

江隐轻声道:“真相是什么?”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天,我的妹妹说,她发现了一个比地窖更安全的地方。”老人抬起头,看看四处,有些凄凉的笑了,“就是这里。”

“她把我们带了进来,我万万没想到,我的亲妹妹,在这样危难的关头,还在想着如何算计我。”

“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结束了。”她的脸上褪去了感慨,又出现了仇恨的神色,“现在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我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双手染满了同伴的鲜血,就是为了当面问她一句,为什么?”

“然后,我会亲手把她拖下地狱。”

她的眼眶通红,形容扭曲,早已看不出当年清秀的样子。数十年的幽禁,让这张脸从青葱少女变成了鹤发鸡皮,将一颗善良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

众人沉默良久,既为曾经的阿照难过,又因为现在的老人不寒而栗。

瞿清白哑声道:“....神婆真不是个东西。”

江隐从来不会沉溺于一种情绪太久,他很快抓住了重点:“为什么‘神明’会在那天现出原形?”

老人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在篝火晚会和登天节之间,又出现了一大片空缺。祁景感觉他们就像在拼拼图,还是一块六十年前的,残破不堪的,记忆的拼图。

他说:“李团结和齐流木一定做了什么。”

但是,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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