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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错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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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兰儿随着洛公公一路前往正厅去,秋可吟与秋若伊并未跟随,留在了前厅中。只因龙霄霆格外吩咐,只需纳吉雅郡主一人前往。

彼时正值初冬时节,府中处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远远望去似将正厅围在一处,只露出一条笔直的小道来。

天边,夕阳一分一分落下,郁郁夜色渐渐升起。

近了正厅,她望去,里边光线幽暗许多,龙霄霆只身坐在窗侧,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方,萧索之气隐隐绕人。

霜兰儿手中端着一盏红漆雕花托盘,盘中放置着各色精致的小瓶子,皆是白釉青花烧制,有高的有矮的,有大的有小的,其余白纱,金剪子等一应俱全。其实她心中有数,给龙霄霆治眼不过是个由头,是个借口。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进入瑞王府中。至于他的眼睛究竟能不能治好,何时才能治好,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扬一扬脸,缓缓吸了口气,踏入正厅之中。淡淡望向龙霄霆,菱唇轻启:“瑞王看起来还没用晚膳罢,不知我来得是不是时候?”

他的侧脸露了一点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仿若清尘且剔透的初雪。转过身来时,只见那双眸幽暗无光,清冷的颜色依旧。轻轻启口,还是从前一般低沉的嗓音,“郡主请坐。”

此时洛公公手中奉上一盏铜柄烛火,他递给霜兰儿,旋即恭敬退出正厅,将门关阖好。走前吩咐道:“纳吉雅郡主若有事,出正厅外吩咐一声即可。”

霜兰儿步步走上前,她将手中托盘搁在他面前的案几之上,并将烛台摆好。

细碎的烛光,幽幽跳动着。好似暖光迷蒙缭绕,落在空落的正厅之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点点落在他的俊颜之上,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着如霜白露。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他的眸光只定定不动。

果然是一点光感都无。她心内不禁唏嘘,昔年雷厉风行、高高在上的瑞王爷,如今竟真的双目失明。也不知,这是不是天意。原来一番苦心经营,积虑多年,只为拉太子下马,到头来却争不过命运。

声音沉沉,她淡淡问:“王爷此症,约有多久了?”

他低低答道:“两年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她想了想,“当初雪盲症只是诱因,其实方才我与王爷府内的沈太医聊了聊。之前不过是跟王爷您确认下时间。可能当时沈太医受雪盲症误导,不能分辨王爷您真正的失明原因,这才耽误了最佳治疗的时机。如今两年过去了,这时间虽不算长,可也不算短。我虽有些别门奇路的法子,可还是要亲自替王爷您仔细瞧一瞧,才能确定能不能管用。”

说话的时候,她十分平静,也很刻板。语毕,抬起手,她向他的脸侧伸去。

还未碰触到他的眼睛,他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握得那样紧。

她毫无防备,他用力将她狠狠一拽,一个转身将她反扣在窗棱之上。她头上佩戴的毡帽,缀满细碎的珠翠,晃动间点点都打在窗棱之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他本想摸一摸她的脸,再摸一摸她的额头,可碰触到的却是她挡在面前的珠玉。如此冰冷,毫无温度。

她反抗,他却并不松手。只死死按住她。

“碰”地一声响,她背后抵住的窗棱因着用力过猛,突然被撞开,而她整个人向后栽去,朝着窗外栽去。

外边,冷风瑟瑟吹来,夜色如巨大无边的黑翼笼罩下,那样深沉。仰面倒下,她的腰间横着搁在窗框上,隐隐作痛。透过屋檐,她的眼前,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置身于银河中,飘然不真实。然下一刻,他已是将她拽了回来。

“要不要紧?”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许焦躁。

她趁着他分神,反手一扣,轻轻一拉,借力使力将他甩开几步远。

龙霄霆踉跄后退好几步方才站稳,轻轻伸手,他摸到身边的花架,确定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这就是祥龙国王爷的待客之道?”霜兰儿冷冷一笑。

龙霄霆向前走了数十步,淡定自若地坐回方才的座位,侧过身,他将方才被大力推开的长窗关好。这才开口道:“郡主身手不错。”

方才他一连串的动作浑然天成,并没有半分迟钝。这不禁令霜兰儿暗暗惊讶。看来两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生活。他对周围的一切摆设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该走多少步都算的清清楚楚。行动间丝毫瞧不出他眼盲。

她接口道:“北夷国的女子大多都会些防身之术,这并没什么。我学的不算精,何曾想今日竟是用来对付王爷您。王爷若是想和我过招,恐怕眼下不是时机罢。不知道的人,会以为王爷是登徒子。”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并不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只道:“郡主,得罪了。”

霜兰儿的心跳得有些快,伸手拭了下额头,才发觉背后竟有冷汗冒了出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方才龙霄霆是想摸一摸她的脸,从而判断她究竟是谁。此刻她轻轻喘息着,不再靠近他,只淡淡道:“王爷,还是让我帮您瞧瞧眼睛罢。我为王爷瞧眼病可是奉了贵国皇帝之命,为的是表我北夷国和平的诚意。如此重责,我可不敢懈怠,当给风延可汗一个交代。”

他不语。只是突然伸手,状似摸索着什么东西,当他摸到烛台铜柄时,竟是不慎将烛台碰翻。

霜兰儿不明他要做什么,眼看着烛火烫向他的手背,她出声提醒道,“烛台打翻了,王爷。”

他并不理会,一任滚烫的烛蜡滴落手背。似被烫痛后的反应,他突然收回手,仓惶间竟是将桌上的雕花托盘扫落地。

“哐啷”,“乒呤乓啷”,几声连连响起,是各种瓶子一起滚落地的声音。

她望着满地碎片和墨色药粉,生生愣住。

他面上似有分歉然,“对不起,我一时大意,似乎将郡主带来的东西都弄坏了。”

她抬眸,“我觉得王爷很不配合,难道你不想治好自己的双眼么?”

他突然立起,循声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踏在了满地的碎片之上。周遭是那样的安静,一时间只听见薄薄的青瓷在他脚下碎成粉末的声音,清晰入耳,空洞地回响着。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愈跳愈乱,定定地站在那里,两年了,方才她竟又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过,她已然不是从前,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方想开口说话。

龙霄霆已是跨出步子,从她身边经过。

她张了张口,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一个人,走向正厅更幽暗的深处,只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

他去的方向,那里是更黑暗的地方。微弱的烛光晃动着,尚在长窗边挣扎着最后一缕光芒,根本照耀不到正厅中黑暗的尽头。可是这些于他,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他的眼前都是黑暗,没有分别。

终,他一个人,站在了最黑暗的深处,站在了表面奢华却没有光亮的地方。

没有再转身,他的声音很轻,“如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那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隔得太远,她没有听清,只轻轻蹙眉。问道:“王爷,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淡淡一笑,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请回罢。东西不甚被打翻,还请郡主改日再来。”

语毕时,烛火突然熄灭。

厅里厅外,一样的黑。

她转身离去。

夜风,卷起她的袖摆,翩飞好似绮丽的蝶翼,可惜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周遭,朱墙粉壁,连绵的亭台楼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茫茫然一时间竟不知何处才是出口。

他说,改日再来,自然是可以的。

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想过要回头。本应属于她的东西,她会一一讨回。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会一一揭穿她们的真面目。从谁开始呢好呢?从谁开始下手呢?先从秋可吟身边恶毒的宫女丹青开始再是秋端茗,最后,最后的那一个,才是秋可吟

出了瑞王府,早有马车恭敬在门外等候。

她并没有乘坐,只是给了车夫一个冰冷拒绝的眼神。她的行踪,还轮不到秋可吟来掌控。

徒步返回驿馆,夜风四起,有点冷。她愈走愈快。

身周,是繁华依旧、喧嚣依旧的上阳城街市。

疏疏的灯笼挨个点着昏黄的火光,照耀着眼前的一切,益发朦胧起来。

她经过一处门前,那里高高悬挂着一盏盏彩灯,如五色倾泻,好似那仙女织成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

她认得这里,是醉红楼,男人销金**的地方。让她来这里的人,她又怎会忘记,是龙腾。

脚下步子加快,她快速经过。

繁华锦绣的世界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必要。如今她的世界不需要天光云色,也不需要雾霭流虹,有信念有目标即可。

远远走至巷子口时候。突然有个人在身后拍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看明白,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整个人撞进他温暖的怀里。

熟悉的味道,带着浓郁的酒气。

她知是龙腾,试着轻轻挣扎了下。

他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耳侧,似喝多了酒,声音都带着几分迷蒙,紧紧搂住她,他讪讪一笑,“晓蓉,你去哪了?竟然让我等这么久,看我等下怎么罚你。呵呵,你说罚你什么好呢”

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一僵。

想推开他,可他却越箍越紧,直至两人紧密无一丝一毫间隙。浓浓醉醉的甜言蜜语传来,“别动,我的小心肝,让我好好抱抱你。”

路人经过,皆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他浑然不觉。

于她,亦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瞬间黑暗,昏黄的烛光仿佛消失不见。她突然垂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放弃了挣扎,一任他抱着。在他的怀中,她仿佛看尽了自己半生的风景。曾经所承受的痛苦、磨难、伤痕累累甚至连与他之间最美好的一段回忆,都成了眼前的浮幻虚影,都成了漫天飞舞的落叶,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回来冬天过去了,是春天,可她真的不知,当她漫长的冬日过去后,究竟还有没有春天

他紧紧抱着她。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脸颊顺势滑到她的脖子,又一路向下,直至滑落至她的手腕,拇指来回抚摸着那里他曾经咬下的印记。

这样的夜晚,醉人却又忧伤。

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无法停息的慌乱,自从回了上阳城中,他无一日能安寝,每一日都想见她,想她想得都快要疯了。

他害怕着,听说她今日去了瑞王府,他更加害怕,那种深深的恐惧令他坐立不安。

可他知道,这条路,既然走下去,就再不能回头。

“晓蓉晓蓉”

他怀中拥着她,口中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那种感觉,心底似在翻江倒海,几欲令他作呕,可再难,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除了装作喝醉,除了装作认错了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可以抱一抱她。

他的愿望何其简单,只是想抱一抱她而已。可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如今想要实现已是愈来愈难。若是此刻不拥着她,感受着她的温暖,呼吸着她长发间他每夜都会惦念的味道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了她不知道其实他快坚持不下去了,自从知道她回去了龙霄霆身边他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很想崩溃,可是他不能

良久,也许是很久很久后。

一名打扮妖娆的女子狐疑地走上前,她轻轻拍了拍龙腾的手臂,满面委屈道:“王爷,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等下送我回尚书府的嘛。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你就移情别恋了?我可不依,我不依嘛。”

龙腾颀长俊朗的身子轻轻一震,他缓缓放开了霜兰儿,抬眸望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目光中有几分迷蒙,几分醉。

他轻轻甩了甩头,仔细瞧了瞧霜兰儿,眯着眼又瞧了瞧,再看了看身边的妖娆女子。颇为疑惑道:“咦,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两个人在我面前?究竟哪个才是晓蓉?”

名唤晓蓉的女子嘟着嘴,一脸不满地瞪着霜兰儿。她一臂揽住龙腾,“王爷,我是啦。你今晚真的喝多了,来,我扶你去尚书府中喝杯茶醒醒酒。”

龙腾又眯了眯凤眸,似终于瞧清楚了眼前人,他松开了晓蓉,步履不稳,慢慢走近霜兰儿的面前。

霜兰儿亦是望着他,眸光不动。

此刻的他,双手环胸,站在黯淡的巷子口,背后是喧嚣的街道,烂醉的灯火,他漂亮的凤眸正在灯火中闪烁。

“咦,纳吉雅郡主,怎么会是你?刚才冒犯了,请别介意呵。”语罢,他冲着她妖娆一笑。

这一笑,似乎与她记忆中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不同。如同一道破晓而来的晨曦,温柔,惊艳。

她面上一分表情也无,只淡淡道:“少筠,大事未成,请你收敛一点。少喝点酒!”转眸,她的目光落在那名唤晓蓉的女子身上,尚书府?看来还是位官家千金。龙腾果然是魅力无边,这才回来两天,已然

没有再停留,她与他错身而过,不再回头。

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沉寂下来,眸色亦是恢复清醒。

他怔怔注目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静止了。

这种感觉,于他,该如何去形容?就像是宿命,就像是生世轮回,电光火石间从前的酸甜苦辣一一在他眼前回放。

他一个人,站在喧闹的街市中,如同站在滔滔时光的洪流中。身边不断穿梭的人群,好像都不存在,偌大的世上,只剩了他一人,独自站着,看着这个华丽的世界,却像是看着自己心底的荒凉。

她已经走了,他却还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庄晓蓉狐疑地望着他,轻唤着,“王爷?”

“你自己回去!”他冷冷开口。

庄晓蓉一愣,“什么?”

“自己回去,别让本王说第三遍!”

甩开她纠缠的手,他的身影飞快地没入茫茫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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