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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前夕,大雪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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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山

  千禧年的前夕,我站在雪中,面前一面橱窗,上面写着全场冬装一件八折,两件五折,有三个塑料模特持不同姿势站着,眼神看向远方。他们的脚下还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模特,也是塑料的,身上穿着碎花的裙子,与另外三位身上的棉袄格格不入。她的身后写着“七匹狼璀璨十周年”。

  雪越下越大,街市越来越热闹,人们说话都哈着白气,那白气在这零下20度的天儿里也要被冻住,每一口都像是吐出一束白光,但说话的人搓搓手还是喋喋不休,仿佛要在20世纪的尾巴上留下些什么。

  晚上有烟花会,人们拥簇着往天珑广场的中心去,有老旧的音响在放着俗气却应景的歌曲,糖葫芦与棉花糖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比赛似的互相争夺人们的注意力,接着嘭地一声巨响,香喷喷的爆米花出炉,有几个女孩子跟着尖叫,看着是学生模样,脸上挂着笑,稚嫩却热烈,跟着便你推我搡钻进旁边建筑简单的鬼屋里去,开始新一轮的尖叫。

  天已经有些暗了,雪却又把天地映照的白了些,我看着这热闹的街市心里没由来一阵烦躁,天儿什么时候才能黑?

  操!不知谁一声短呼,一阵白色扑面遮住我的视线,口鼻也被糊住,我呼噜一把脸才看清,摩托车上坐着的人手里抱着一捆铁丝,伸出的头挂住了旁边人的羽绒服,里边的羽绒直飞天际,雪又往地面扑,谁也不给谁让路,半空中只我身边这一片,雪看起来尤其大。

  两方当事人对峙起来,被刮住衣服的那位似乎还是个学生,重复说,“我就带了这一件衣服”。摩托车上的两位看起来30多岁,正是为家庭和生计奔波的年纪,脸上写着被生活踩踏蹂躏过的油滑。

  我看他们争执了五分钟没有任何进展,便走过去,“你的羽绒服多少钱买的”?我问那个学生。

  “啊?”他看起来有些受惊说,“300多,好像是370来着”。他的眼睛湿漉漉转着挺好看,尤为好看。

  “穿了多久了?”我接着问。

  “一个星期都不到,我爸才给我买的。”他说。

  我又转向摩托车,“人家才穿了一个星期,要不你们赔320吧。行吗?”我又转向那个学生。“行”。他的眼睛骨碌碌转两圈答应了。

  开车的那个说,“哪能那么贵?别是坑人吧,”说着用胳膊肘捣捣后面的那个。

  “对啊,哪能这么贵,不就是一件棉袄”?后边的那个领会了意思,跟着附和。

  “你能证明你的衣服370吗?”我问学生。

  “不能”,他说。

  我又转向摩托车,“你们赔300吧,天这么冷,衣服被你们划破了,本来就是无妄之灾,要么赶紧给钱让人家买个新衣服去,要么你俩的衣服脱给他”。

  摩托车上的两位互相看了一眼,我知道他们准备撞开我直接开走,便先一步扭住摩托车车把,“要不我们找警察调解”?他们一齐扭头,果然有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向我们走来。摩托车后面的那个迅速从口袋中掏出钱抽出三张,塞给了我,我放开车把,摩托车扬长而去。

  他说,谢谢你,我叫林飞。我说,不用谢,把钱塞给他。他抽出一张给我,说,其实我的衣服是150买的,谢谢你让我赚了50,他冲着我有些狡黠地笑了,我回头看了看橱窗面前的三个模特,也想张嘴笑。尝试了两次没笑出来,便说,你去买件新衣服吧。

  我从天珑街走后,身后升起五彩缤纷的焰火,千禧年的钟声响起,欢呼声震天,我回头看了一眼,这焰火还真没刚才那位林飞的眼睛好看。

  我用林飞给的100块钱给阿婆买了一件棉袄,我敢打赌,这是整条天珑街最厚实的一件。阿婆常年靠卖茶叶蛋为我挣学费,她的手已经冻得皲裂,看着比那树皮还坚硬,有些骇人,实际上一碰水就钻心的疼。

  我把棉袄拿给阿婆,她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钱哪里来的?”

  “别人给我的,我今天见义勇为来着,人家奖励给我的。”

  “嗨!”阿婆在屋里团团转,“快,退回去,为什么不拿去交学费啊,交学费多好啊。”

  “我不准备再上学了。”我一句话像丢了个炮弹出去,阿婆赫然愣住,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一巴掌招呼在我的脸上,颤颤巍巍地指着我开口,“你他妈的说什么?”

  阿婆的牙齿掉光了,这个瘪嘴老太太骂起人来,有点好笑。我们娘俩围着桌子你追我赶,最后我跑出屋,爬上天台,冲着阿婆喊,“我想赚钱,寒假开学我不去读书了!”

  我从天台望下去,早上我才给她编的辫子有些散开,她顾不得整理,把手伸进身上的旧棉袄里,她总是穿很多层,在最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那手绢也一定是包了好几层,她一层层展开,说李默,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绝不会让你读不成书。我不忍心看下去,蹲在她晒在天台上的白菜旁,无声掉眼泪。她又在底下喊,“大孙子,大孙子哎,你看,这都是我给你攒的学费,咱上大学的钱够,真的。”我能想象这个老太婆把手举得高高的,脚尖也踮起来一点,眼神殷切,扯着嗓子喊。

  我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平时可宝贝自己的头发了,即使全白了也每天梳得亮亮堂堂,她说做人一定要体面,如今她一点也不顾体面,朝天台上的我奋力举着手里一把零钱。

  我被她说服了,换句话说是被她的渴盼说服了,我勉强答应下来,并且保证不再说这样的话,但心里总要盘算着怎么挣钱。

  我和阿婆住在天龙村(不是天珑街那个天珑)的最里边,旁边就是一座巨大的山,没有名字但十分巍峨,我叫它火焰山。因为在盛夏的日出之时,太阳从中升起,连同大朵大朵的祥云,似一把火焰插在头顶。如果你站在我家的天台看去,叠叠高山被艳阳照耀,从橘红再到暗红,越往上越模糊,直到与云,与天交界,它还未结束向上的延伸,这把火烧到天上,不知会不会燎了哪位神仙的仙袍。

  夏天我从来不敢爬火焰山,怕站得太近会被烤化,靠太阳的火力,估计我会像红烛化的那么快。但我笃定盛夏的火焰山山顶上,一定有至美的风景,我怕死,我没见过至美的风景。

  我站在天台上刷牙,看黄毛从大门走进来。黄毛是我的发小,头发天生的自然黄,长长的完整盖过两只眼睛。在我12岁的时候,已经读过一点书,有天突发奇想问他,人家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眼睛盖住了,没有窗户了,我阿婆说屋子没有窗户要憋得慌,你憋吗?黄毛很认真地思考后告诉我说,不憋,我的世界也不需要窗户。黄毛在村里上的初中,班里只有13个人,但我认为他这句话很深奥,已经到了哲学层面,我觉得自己也不必到县城去上学了,回家告诉阿婆挨了一顿巴掌才作罢。

  我嘴里的牙膏沫还没漱干净,张嘴喊黄毛,哎我在这,你找我干啥?

  黄毛没说话,看我唾沫横飞,只示意我下来。

  我快速洗好脸,没几步就从楼梯上蹦了下来,阿婆看到喊一句,作孽哦,慢一点!

  我和黄毛走到火焰山的山脚下,他说,默,我要去挣钱了。两年前黄毛连中考都没参加,不再上学了。

  去哪儿,我问。

  要去市里,黄毛答。

  干什么?我问,说实话我有点羡慕黄毛。

  不知道,但是默,你须得知道,不管需不需要,我们总要建设自己的窗户,而这种建设要从最底层做起。黄毛仿佛从我那个问题后开始变得哲学起来,我怀疑他是一位被埋没在山村的哲学家,而我是那个启迪他的人。

  我跟阿婆说去市里玩几天,其实跟着黄毛来到市里打工,黄毛说的底层是给人盖房子,他说这些大楼一定会使部分人富裕起来。我和黄毛从给人递砖头开始,比我们层级更高的有木工、泥工、钢筋工等许多工种,黄毛指了指旁边喝茶的那位包工头,说迟早有一天要成为他那样的。我正要接话,他上方的泥工手打滑掉下一块砖头,正砸在头上,他的安全帽忽然碎裂,头上逐渐渗出血来,黄毛翻了个白眼倒在地上。

  幸好砖头只是从不到两米的地方掉下来,那个劣等的安全帽也起到一些缓冲作用,黄毛只是有些皮外伤加上脑震荡,但得住院观察几天。我们俩未成年,没签合同,工地却不愿意再交住院观察的钱,黄毛就出了院,我问他真的可以吗?他说没事,你给我带个垃圾袋就行,我可能要吐。

  我搀扶着他向宿舍走去,黄毛想吐了就坐下歇歇。我们在一处华丽的建筑门前的阶梯坐下,我给黄毛喂了一口水,不一会儿黄毛突然站起来朝建筑里走去,我也跟着过去,是个展馆,不知是不是免费,但我和黄毛成功进到里面。那里面挂着各种画,我也看不懂,有些是女人的裸体,我看一眼就快速低头。你能看懂吗?我指着一张颇具抽象感的画作问黄毛。这是不是毕加索画的?黄毛说。不能吧,毕加索不是死了吗?我反驳道。默,死了才值钱呢,你懂不懂,黄毛又顿了顿说,默,你说将来我死了能留下些啥吗?我也不会画画。我看着黄毛思索了几秒钟,说,你可以把你的头发留下,哲学家的头发,我摸了摸他干枯的头发说。

  黄毛突然站在一幅画面前停住了,嘶——默,你看这是不是你?

  是那天,我穿墨绿色棉袄,头戴黑色鸭舌帽站在“七匹狼”的橱窗前,雪和羽绒飞舞在我的周围。在画中,那几个塑料模特都被画出来,我被一大片白色裹住,看向远方的一片海,海在夕阳下泛着金色波光。蓝的海与红的天被一条线分割,但仍旧交相辉映,有一艘帆船割破那条线,徐徐航行,似要在不久后冲天而去。

  假的,我对黄毛说,天珑街那块哪有海啊,那天那么大的雪也没夕阳啊。我盯着画看了半天,心想怎么没有林飞啊,林飞那天也在的。

  真是你啊默,你咋还成画了呢?黄毛将他的黄毛拨开,用两只眼睛盯着我,好久没见他的眼睛,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也不知道,我把他的头发拨回去,对着他的黄毛说。黄毛再把他的黄毛拨开,那是谁画的呢?我再次给他拨回去,说我也不知道。

  是我画的。身后有一道声音响起,清脆,带着点鼻音,是一道男声。

  林飞,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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