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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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儿的说好回来就给他预备婚事的儿子又要病容憔悴躺回来, 从听得贾瑚中解元贾珠病重消息的那日开始,王宜和每夜都没断过眼泪。

怎么就又病了……

二妹夫这人她知道,这各地做生意的人最是精明, 若不是珠儿已病得不能不说, 二妹夫的人怎会把瑚儿得中解元而珠儿榜上无名还病倒的消息一同带来?

还说让家里尽早请好大夫预备的话……

王宜和贾元春都忧心得了不得, 生怕贾珠有个三长两短。

因贾元春一直知道贾政催逼贾珠, 是以她日常和贾珠说话时不免十分小心琢磨贾珠话里意思,有时还悄悄和贾珠小厮打听他在国子监的事。

等猜到几分贾珠这一科得中可能性不大,但贾瑚却是十拿九稳,她立时便告诉了王宜和, 想让王宜和劝贾政少把贾珠和贾瑚比较。

她道:“娘, 都十来年了,再怎么……哥哥在读书上比不过瑚大哥确是事实。”

王宜和眼皮跳了数下, 手也攥紧手帕, 却并没反驳女儿。

贾元春叹道:“瑚大哥并非常人,从古至今能有几个十二岁便能进学的人?若总把哥哥和瑚大哥比, 哥哥比不过心里自然难过。真说起来, 哥哥十四岁进学已是很好了。便是这一科乡试不中,再过两科哥哥也才二十有三,便是再过三科也才二十六七。若有机会, 请娘劝劝爹,别再……催逼哥哥了罢。”

王宜和叹得一声:“你当我不想劝?宝玉养在你祖母那里,我……”

贾元春默默握住王宜和的手,道:“娘,我知道您也难。”

王宜和摇头:“我没什么难的。若有机会,我和你爹说说。”

但王宜和贾元春母女没有等到机会。

贾元春和王宜和说这话时本来便临近贾珠等南下乡试出发的日子,而这几年来, 本来王宜和意兜揽贾政,夫妻两个感情有所转好,王宜和三十五了还怀上一胎。但既是怀身孕,王宜和要保胎,她也不是那等撒娇做痴的性子,在旁又有丫头赵氏,渐次又和贾政远了。

怀孕大半年,生产坐月子一个月,又要养身一年半载,到贾宝玉周岁之前,王宜和还没和贾政在一处过。她年已三十有七,怀贾宝玉时又亲耳听得贾政满口“理应为了家里做贡献”愿意让元春入宫的话,已对贾政心寒至极。

年岁奔往四十去了,除贾珠一个儿子贾元春一个女儿外,她又得了贾宝玉这个小儿子,全副心神都放在三个孩子和打理自己嫁妆并保养上,已是十分不愿再和贾政重修旧好,夫妻感情不过“相敬如宾”,平淡如水。贾政每往赵氏周氏处去,王宜和听到耳中并不觉得恼怒。

时又近了贾宝玉抓周,王宜和忙日日往贾母处演练,好容易和贾政有机会说几句话,又不小心把贾宝玉天生爱玩胭脂的事说漏了嘴,惹得贾政大怒,怎好提贾珠的事?因此便没能成说。

再等到贾宝玉真正抓周那日,虽知道这样是最好,贾政不免也觉得在远近亲友面前丢了面子,在书房动了大怒。他自己发火一通,想到贾宝玉往后必然不成器,贾珠又被贾瑚比到地上,不免又觉甚怒,对着贾珠说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许再比不过贾瑚丢人”等语。

王宜和在后院知道贾政和贾珠单独说话便觉不妙,不住使人往前院贾政书房探看。

焦心等了半个多时辰,王宜和见了贾珠模样,便知贾政又对他说了许多说过百遍千遍的话。

王宜和暗自懊悔怎又让贾珠听到一遍这些。可事儿已发生,现在找贾政商议是再不可能,她只好找补几句让贾珠放松些,注意身子的话。

嘱咐了半日,说到最后,王宜和想起元春,加之她自己是盼着贾珠早日得中的,不禁又说出一二句若贾珠中了便如何如何等语。

谁曾想六月初四,宫中曹太监突然传旨,圣上封贾元春为北静王世子妃,同时有两位侧妃。荣国府里满府为了这事忙,除贾瑚贾琏外没人注意到贾珠的异样。

妹妹的婚事终于定了,还有许多事未完,许多礼要成,贾珠不想因他自身耽误这事,且……他也不想让府中人人知道他身上又有不好,第二日又是出发南下的日子,贾瑚贾琏提议给他请个大夫来诊治诊治,被贾珠婉拒,说歇一晚上便好。

但歇了一晚上,到底没全歇过来。

贾珠在贾母等长辈面前辞行时尚能撑得住,但一出了大门要上车时,却觉得腿脚酸软,怎么也使不出力气。还是贾瑚给贾琏使个眼色,贾琏借贾珠力气,才在府门口下人面前勉强遮掩过去。

车马行动起来离了宁荣街,贾瑚立时命林之孝速请个大夫到船上等随船往金陵去,诊金和回程路费食宿都按三倍给。因此荣国府内人竟都不知贾珠上路时身上便不好。

等贾珠回到京中,贾瑚在荣庆堂内说了这几个月的事,贾母等才知道贾珠这病竟然是从五六月时就开始的。

一到府门口,贾瑚就安排人把贾珠抬回他自己屋内去。贾政王宜和贾元春在贾母处听贾瑚说完贾珠情况,都再也坐不住,忙往贾珠院中去。

贾政在前头独个行得足下生风,背影里透着怒气,贾元春扶着王宜和在后面紧赶慢赶才跟上。王宜和累得直喘,手捂一侧肋下急道:“老爷!珠儿还病,您可莫说什么……”

“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贾政顿住脚步,眉心跳动,压抑火气道,“又是瑚儿高中他榜上无名!又是瑚儿毫发无损他横着回来!被兄弟比成这个样儿,我还有什么好说!”

听得这话,王宜和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张口便要反驳。

可贾元春先她一步开了口,落泪道:“父亲,哥哥是没能得中,可哥哥今年才十七岁,往后机会多,今次未中,难保下一科也不中。便是到了下一科,哥哥也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父亲素来推崇林家姑父,林家姑父不也是二十有一才得中探花?父亲,哥哥现还病,便要打要骂,还请等哥哥病好了罢。”

贾元春松开扶着王宜和的手,低头屈膝要对贾政深拜。

王宜和慌忙扶住元春,贾政也侧开半步,夫妻两人都道:“这使不得!”

贾元春已是圣旨钦封未来北静王世子妃,虽还未成大礼,但圣旨已下,贾母为了贾元春体面,便命贾元春出阁之前对家中长辈都不必再行跪礼,也是国法大于家法之意。

但贾元春念及不过几年便要出阁,不能多在长辈们面前尽孝,跪礼虽然不行,但日常礼仪分毫不错,谨守规矩。

圣旨下了四个多月,北静王妃先是遣心腹嬷嬷来荣国府带话,后撑病体带了世子亲来荣国府一回后,隔上十天半个月,她就遣人遣车来荣国府接贾元春到府上说话,次次都让贾元春带了许多礼物回来。

等知道贾母这样吩咐,贾元春如此行事,北静王妃连声夸赞:“不愧是史太君。溶儿能得了史太君教养出来的姑娘为妃,真是溶儿的福气。”

已是未来世子妃,又深得王府婆家喜欢的女儿这样说,贾政不好驳了女儿面子,只得道:“知道了,元春往后万万莫要行此大礼,这不合规矩。”

贾元春拭泪道:“多谢父亲体贴。”

这一出之后,三人一路无话行到贾珠院中。

王宜和肋上疼痛未好,却来不及略歇一口气,忙低头转步进入贾珠卧房。

看面色苍白虚弱的儿子,王宜和的眼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贾元春立在王宜和身后也不住落泪。

“我的儿!”王宜和哀哀唤道,“怎么走之前身上不好也不说一声?”

贾珠睁眼,看哭得眼圈儿通红的母亲妹妹勉强笑笑:“那时妹妹大事刚定,我若说出来,不是平白让人担心?瑚兄弟路上给我请了大夫,到金陵时我已好了。这是在贡院累出来的。”

贾元春哽咽道:“得亏有瑚大哥哥和琏二弟同去,不然……”

才刚到了院中,王宜和贾元春母女便先奔到贾珠卧房里,贾政却是缓步抬脚上阶,犹豫慢慢入内。才到了贾珠卧房门前,他就听得贾元春这么一句,那掀帘子的手不由顿住。

王宜和紧紧握着贾珠的手,眼泪流个不住:“家里已经拿了你祖母的帖子请太医去了。不过是累了伤身,只需好好养上几个月,定能恢复如常的。”

贾珠又笑了笑,才要说话,但他看见卧房门帘掀动,门帘一侧露出贾政的手和半边脸,立时全身僵住。

王宜和贾元春也发现了贾珠的异样。见是贾政要进来,贾元春忙迎上去,低声对贾政道:“父亲千万别……”

贾政放下帘子,几步走到贾珠床前,看贾珠病容憔悴,眼神躲闪,面上身上一点儿男子的刚气都无,再想到贾瑚器宇不凡,英姿焕发,更觉心里恼怒。

但碍元春,贾政不好说什么,便只深深一叹。

这一声叹听在贾珠心中不亚于千万句斥责,他心立时冰凉透顶,身上也开始控制不住的发颤。

王宜和正攥着贾珠的手,如何不知贾珠心情变化?她心下一沉,发狠起身把贾政拉到门外,在贾政隐怒的目光中开口:“老爷,家里人去请太医也有一会子了,想必太医就快到了。不如老爷先去迎一迎太医,把珠儿情况和太医说说?如此等太医到了珠儿这里,也好立时开始诊治。”

贾政知道王宜和这是要支开他,冷哼一声,到底甩袖出了门。

在冷风中等了两刻,贾政又惯是在外人面前端方得体的,见了王御医,他一路上领路,一路便细说了贾珠情况。

王御医在宫中太医院当差几十载,不但医术极精,听人话音看人面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是一流,荣国府又是他常往来的。

他一面应政老爷说的话,心里已有计较,等见到贾珠病容,诊脉问过几句,他便知道这珠大爷的病十分里最少有八分是政老爷催逼出来。

四年前珠大爷病时便是他来看诊,那时候珠大爷身子不比现在强多少,但心气儿可比现在好得多了。现今这珠大爷身上病不算太险,养回来七八分不是难事,难的是十几年来被一再催逼太过,怕是珠大爷心中已无多少生机。

心里不想好的人,纵使让他吃下多少名贵药材也不中用。

但这话可不好当政老爷实说。

张太医仔细斟酌开了房子,当贾珠的面和贾政道:“贵府上大爷这病须得好好将养二三年,这期间服药饮食调养不能断,最好也莫要太过费神读书。珠大爷年纪还轻,等身子养好了,再下苦功不迟。且珠大爷还未娶妻生子,这为了读书伤了身体底子落下病根儿太不值当。”

贾政叹道:“犬子不中用,让供奉见笑了。”

瞥见贾政这话落地,贾珠眼里真是一丝神采也无,饶是王御医见惯了生死,也不由觉得他可怜。

本想让政老爷莫在催逼珠大爷,现在看来是适得其反。王御医一贯谨言慎行,现不敢再多说,怕再惹出贾政什么话,多嘱咐几句饮食起居上如何调养,便露出要请辞的意思,怕走晚了被史太君请去问几句,那时他如何说?还是早走为妙。

贾政察言观色,忙好生把王御医送出二门。

王御医来了,王宜和贾元春都避到另一边侧间里等。两边屋子门不曾关,只用门帘挡住。王宜和放心不下,不顾自己年近四十又是太太,竟悄悄伏在帘子后边凝神静听。

贾元春不好劝,且也放不下心,便在另一边细听贾珠卧房内动静。

听得贾政送王御医出了门,王宜和立时掀帘子往贾珠卧房走,坐在贾珠床前落泪喜道:“如今可好了!珠儿,王御医都这么说,你便把书先放下二三年好好将养。正好儿说好了等你回来就给你预备婚事。你先养过这一冬,明年开春了,娘就给你把李家姑娘娶进门。娶妻生子是大事,先把这桩大事办完再去考,不是更无后顾之忧?”

王宜和这话说得急,没避讳贾元春。

贾元春未出阁女儿听“娶妻生子”听得面颊微微发热,却不禁附和王宜和:“娘说得对。李家姐姐年年给我做那些东西,她早日来了,我还在家里这两年也好多还李家姐姐的情分。”

娶妻……生子吗?

贾珠脑中混沌一片。

王御医让他将养二三年,那明年春日时他必然还病。娘的意思,是要让李家姑娘嫁给他一个病歪歪的人?

妹妹还在家这两年……若妹妹是瑚兄弟的亲妹妹,母亲是瑚兄弟的母亲,是不是母亲和妹妹都会少了这些烦恼担忧?

母亲和妹妹的哭声说话声都渐远了,恍惚间,贾珠听得父亲失望中压抑愤怒的声音。

“好!很好!现下你是半点儿不用再学了!”

“养着罢!不中用!”

王宜和拼着力气把贾政推出贾珠卧房,贾元春泪流满面手足无措,谁也没发现床上的贾珠忽然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又茫然。

因只是在荣国府小住几日,王熙鸾本以为荣国府会把她和王熙凤安排在贾母这边院子厢房。谁知张问雁带着她们出了门,竟还是往荣禧堂这边来。

“你们的屋子都给你们留呢,早都打扫好了。”一手拉一个女孩儿,张问雁满面是笑,“若不是不大合适,真想让你们今年留下过年,明年开春了再走。”

王熙凤看王熙鸾,王熙鸾笑眯眯道:“那伯娘得和我娘说。若我娘同意了,我自然愿意陪着伯娘过年的。说来从三岁开始在这儿上学,这还是我和凤妹妹头一次离了这里这么久呢。我想爹娘,也可想老太太和您了。”

张问雁笑意更深,却叹道:“罢了,还是别了。你还能陪你娘几年?”她话音又是一转,笑道:“左右你早晚是我家的人,我便等你几年怎么?”

王熙鸾“哎呀”一声捂住脸,扭过身子装羞道:“伯娘再说,我就不理伯娘了。”

张问雁笑道:“是了,咱们鸾儿可是大姑娘了。”

王熙凤在旁听着总觉得张问雁似是话里有话。但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再者张问雁确实极疼她们,实在没理由话里藏着话,王熙凤想不明白,便只当她是想多了。

但张问雁确实心情颇有几分复杂。

贾瑚高中解元是大喜的事,消息传到京中,连北静王家都特送礼来贺。贾瑚回来前这十几日她不知听了多少人的恭喜奉承,都说有了这样出息的儿子,她可不是不用愁了?

但她这样出息的儿子……偏生不是把她这做娘的放在心头第一位。

少年英才贾解元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是父母,也不是家中长辈兄弟姐妹,而是她面前这个年纪才十岁就生得颇有几分倾城模样,娇羞起来分外动人的小姑娘。

是贾解元费尽心思步步筹谋,先是威胁她这母亲,后说动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已和林家通好气,又到承德王家亲自求来的未婚妻子。

那些人都说听得贾解元日日读书不辍,如今年纪轻轻便中了解元,正是荣国府和贾氏一族重要兴旺了,定是为了她和族中才如此。

那时她听了这些话,心里冷笑连连。

若她说出去贾解元全是为了他未过门的小妻子才这样拼命,在她面前放下过话,若他娶不到这小妻子,这高官厚禄百万家财他都不会再要,这些人会是什么表情?

人眼里神情做不得假。才刚在老太太那里她着意留意着,虽然瑚儿和鸾丫头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目光虽然隐晦,可是半刻也没离了鸾丫头。

他眼睛里的温柔……她从没在老爷眼中见过。

可罗嬷嬷劝得没错……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今日之果都是从前种下的因,若不是那几年,瑚儿也不会变成这样的性子。

但为什么偏偏是鸾丫头……

张问雁重握住王熙鸾的手,笑道:“好了,我不说了。咱们快些过去,你们好能多歇一会子。老太太说今晚你们不用到那边吃饭,我让人把饭送到你们各自屋里还是?”

王熙凤笑道:“请伯娘让人送到鸾妹妹屋子去罢。她这一路晕船半个月才好,我去陪她吃饭。”

“晕船了?怪不得鸾丫头瘦了这么些!我还以为是……”张问雁叹得一声,把后半截话掩下,换个话头问王熙鸾,“那你现在觉得怎样?可好了不曾?”

“伯娘放心,我早好了,在船上最后几日能吃能睡,半点儿不舒服也没有了。”王熙鸾解除装羞状态,仍是笑眯眯。

张问雁上下打量王熙鸾一回,笑叹:“还是瘦了,你和凤丫头都瘦了不少。这几日在这儿就好好玩儿好好歇,若鸾儿爹娘见了你们这样,不知道得心疼得什么样儿。”

说说笑笑行到王熙鸾院门,王熙鸾忙道:“怎么就到这儿了?多谢伯娘送我们到这里,可不敢再劳动伯娘。”

王熙凤也道:“辛苦伯娘了,伯娘事多,这儿我们也都熟,天冷,还请伯娘莫要再送了。”

“这有什么?”张问雁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动不了了,你们两个从小养在我这里,就和我亲闺女是一样的,出去了一年才回来,我心里高兴,多送几步怎么?鸾儿先去,我把凤丫头也送到院门再说。”

王熙凤不肯:“真要伯娘亲送到门口,那我成什么人了!”

王熙鸾心中无奈,拉王熙凤笑道:“这是伯娘不放心,要送姐姐过去,姐姐就依了罢。”

张问雁笑吟吟拉王熙凤往前走。王熙鸾领丫头们一礼,起身时面上笑便淡了许多。

白鹭以为王熙鸾这是累了,忙道:“姑娘快进去罢,张夫人一向周到,怕是屋里全都齐整,热茶热水早都备好了。姑娘立时就能歇的。”

王熙鸾淡淡一笑:“也好,先给我上壶热茶,这天儿还真有些冷。”

张问雁把王熙凤送到院门口,王熙凤便万不肯张问雁再送。含笑看王熙凤进了院门,身边丫头请示从哪条路走,张问雁微微皱眉:“还是从后头回去罢。”

前些日子大爷得中消息传回来,老爷便和老太太说要大宴亲友庆贺,偏老太太说大爷高中,珠大爷还病,若大肆庆贺,反叫外人说荣国府人心不齐,实在不合适。

老爷被老太太几句话说得不乐,当老太太没敢怎么,可对太太便没那么多顾忌,很是发了一通邪火,又连日往外头和人吃酒,常常深夜才回。才刚在老太太那边老爷面色也不大好,只怕不知是喜是怒。太太对老爷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前头走虽然近些,可万一碰见老爷,再弄出什么事儿来,还不如从后头走清净,远就远些。

张问雁贴身丫头如此这般想了一回,自以为想的没错儿,忙奉张问雁原路返回。

路过王熙鸾院子,张问雁忽然止步,和身边人笑道:“走,看看你们未来大奶奶做什么呢。”

丫头们都笑道:“太太可真喜欢鸾姑娘,这才分开没一刻呢。”

“那可是我未来儿媳妇,你们将来大奶奶,我怎么不喜欢?”张问雁含笑迈进院门。

白鹭等忙领人给王熙鸾倒洗澡水准备衣衫首饰铺床等,王熙鸾端坐东侧间榻上,端一杯茶慢慢喝,看时辰钟走过一刻,正好听见人报:“大太太来了。”

王熙鸾做一副吃惊样子起身,转到堂屋忙去迎张问雁,行礼问:“伯娘是忘了什么事儿没说?还是……”

张问雁携王熙鸾的手走回东侧间,笑道:“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你了,路过你院子想来看看。”

王熙鸾方玩笑道:“若伯娘晚半刻钟来,怕是只能在浴桶里看我了。”

张问雁禁不住笑了几声,坐在榻上仔细打量身前王熙鸾半晌,叹道:“真是瘦了不少。”她让王熙鸾在身边坐了,半是埋怨道:“瑚儿不是和你坐一船回来?他是怎么照顾的你。”

王熙鸾脸红收放自如,低头呐呐道:“珠大哥病,瑚大哥哥也忙呢。再说……”

“再说……伯娘,我和瑚大哥哥不过定亲,还有三哥凤姐姐在旁边,无论如何也怪不到瑚大哥哥身上的。”王熙鸾靠在张问雁身上咬唇娇声道。

张问雁笑道:“好了,咱们鸾儿又不好意思了。”她扭头和丫头们道:“你们快别在这儿杵着,让我和鸾儿好好说几句体己话。”

听得这话,张问雁的丫头们立时行礼出去。而白鹭含雪等却是见了王熙鸾点头,才垂首敛目鱼贯而出。

这场景张问雁自然看在眼里。

门帘落下,屋内只剩张问雁和王熙鸾两个。王熙鸾从张问雁怀中出来,把身子伏在炕桌上,小声问:“伯娘要说什么呀?”

张问雁轻轻把王熙鸾重拉回来搂在怀中,柔声道:“鸾儿,虽然你还小,可瑚儿已经十六了。我怕你年幼不知事,被瑚儿那小子平白欺负了去。”

王熙鸾在张问雁怀中扭来扭去,扭捏道:“瑚大哥哥一向都待我好,不曾欺负过我。而且我在船上晕船那几日,他日日都来问我安好的。”

张问雁神色微变,来不及多加考虑,便忙往深了问:“我正是因此不放心,所以才来问你,这一路上和瑚儿同乘一船,他有没有要单独见你?你有没有和瑚儿单独见过面?”

话一出口话音还没散,张问雁就后悔她问得太过直白。

屋内一时安静极了。

“伯娘!我和瑚大哥哥都恪守礼节,虽然同乘一船,可从没有私下单独见过面的!”王熙鸾面色苍白,神情惊慌,从张问雁怀中挣出来站起身,眼泪要掉不掉挂在面上,“况且我是和凤姐姐住一屋子,瑚大哥哥每回来看我,也都只在门外问好,还都有仁三哥陪着。还有那么些丫头婆子在,伯娘,我真未曾和瑚大哥哥单独见过呀……”

王熙鸾伤心得难以自抑,一闭眼,那泪珠便滚滚落下:“伯娘若是不信,尽可问……”

张问雁慌忙站起来拉王熙鸾的手解释:“好孩子,伯娘不是疑心你。是瑚儿这孩子一向性情古怪,我怕他不经意唐突了你。你从小三四岁就养在我身边,我还不知道你的性情?是我把你当亲闺女看,所以就直接问了。好孩子,你别多想。”

王熙鸾哭得哽咽:“伯娘……我真的没有……我知道了,我大了,再也不和瑚大哥哥坐一条船上了……连伯娘都这么想,外人又该怎么想我……”

张问雁忙给王熙鸾擦泪,把她拉回榻上坐,哄道:“是我多心才有此一问,你年纪这么小,外面人能说什么?瑚儿不管你让你另坐一船才不好。都是伯娘的错,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并不是疑心你,等一会子我直接去教育瑚儿。好孩子,别哭了,啊。”

王熙鸾在张问雁怀里抽噎半日,哭得双眼发肿面颊泛红,才慢慢止了哭声,吸着气儿问:“伯娘真不是怪我吗?外人也不会说我吗?”

张问雁连连保证,说得口干,见王熙鸾终于不再流泪,又忙使唤人打水给王熙鸾洗脸,命人往她屋里拿最好的消肿膏子来。

王熙鸾不好意思盯着张问雁湿了一大块的衣襟道:“伯娘不用忙了,我正好去洗澡。伯娘也换身衣服罢……”

张问雁摇头笑道:“我不忙,我看咱们鸾儿好了再走。”

等丫头们把消肿的药膏拿来,又亲自给王熙鸾拆了头发,看王熙鸾进了净房浴桶,张问雁才轻叹一声,被丫头婆子们围随出去。

浴室内,白鹭心疼的往王熙鸾眼睛周边抹药,问:“姑娘,张夫人和您说什么了?”

王熙鸾睁眼,见旁边只有白鹭等几个她心腹丫头,不禁冷笑道:“是我的好未来婆婆问我,在船上有没有和未来丈夫单独相处过。”

她这话讥讽到了十分,连话里的意思让白鹭等都惊得愣了。

“这话怎好直接问姑娘!”紫烟头一个不忿,“况且姑娘才十岁,两边都定了亲了,便是单独见瑚大爷有何不可!”

含雪也冷声道:“别家长辈都是想尽法子让未婚小夫妻多见几面熟悉,婚后好相处。张夫人怎地还不许见?离姑娘和瑚大爷成亲还有五六年,难道便一面都不见?”

王熙鸾重闭上眼睛,淡淡道:“张伯娘惯是有些多心的,你们既然知道了,往后行事说话都要更小心些。”

白鹭几个互相看了一瞬,都低声应是。

王熙鸾身子往水下更沉了些,把雪白纤细的颈项也浸入水中。

当年她第一次见张问雁,张问雁病重垂危,已经没有几日活头。是她怕贾瑚这一世也被心结所困,况张问雁能活确实比邢夫人进门对贾瑚好,所以她给了贾瑚药丸去救张问雁。

本来她还怕张问雁一心求死,那什么药都不会管用,可娘说动了张问雁。娘救了张问雁的心,若没有药丸,张问雁也活不成,她和贾瑚救了张问雁的身。就算这一世张问雁对贾瑚有生育之恩,她和贾瑚也还了张问雁一条命了。

偏张问雁不知道。

贾瑚没有对她说过张问雁病重那几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但她能想象到。纵然贾瑚是重活一世,孩子身体里是大人灵魂,但他身体只是几岁孩子,做很多事都会力不从心。

贾赦那个性子,定然不会管病的张问雁,也不会管贾瑚贾琏两个。

在赖家等被抄家之前,荣国府风气比现在差多了,贾瑚拖个孩子身体整治院子,护着张问雁,顺带还要教育贾琏,面对荣国府里明枪暗箭,自己还要读书上学。就算是穿来的,她四五岁的时候精力注意力也明显比不上现在,贾瑚四五岁的时候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吃过多少苦?他受过多少委屈?好不容易重新有了父母,父亲比上一世更混账,母亲和上一世一样想不开,生活环境比上一世更恶劣许多。她每次想一想,都觉得心针扎似的疼。

若贾瑚没有过来,张问雁和贾琏母子两个怎会有今日?说不定张问雁都撑不到她娘过去的那天,早就身死命陨。

其实他对张问雁有恩。

偏张问雁还是不知道。张问雁也不会知道。

张问雁只知道贾瑚一心有她,把张问雁放在后面许多。

她知道张问雁心里不平。贾瑚对张问雁说开后,在荣国府的那些年,她几乎日日能感受到张问雁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

但张问雁只是暗中观察她,无论是人前还是私下都待她极好。她体谅张问雁一时半会儿想不开,随她去看。

张问雁待她好一分,她就还张问雁一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不想让贾瑚心里一直有母亲不要他的阴影,她想让贾瑚放下,她觉得张问雁会承认她和贾瑚天造地设理应是夫妻。张问雁待她好,贾瑚会看在眼里,会更尊敬张问雁。贾瑚他……本来就是说半分做十分的性子,本来就不会不管张问雁。张问雁会明白的。

慢慢都会好的。

贾瑚说开那年冬日,张问雁想不开,又病倒了。她犹豫许久,没有再给张问雁补身。她希望张问雁能自己想开。她不是圣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无条件帮助一个自己想不开的人。更不会无条件忍让什么人。

那次之后,张问雁再没有这样大病过。她以为张问雁是想开了。

看来没有。

如果张问雁自己想不开,这就是一个死结。

她和贾瑚不可能告诉张问雁真相——他们救过她的命,贾瑚不是她的孩子,她真正的孩子早就死了。

贾瑚是她的,贾瑚也是他自己。张问雁一心想要贾瑚心里最看重“母亲”而不是“妻子”,今天甚至拿这样的话直接问到她脸上。

她可以看在张问雁今天是“不经心”“没忍住”的份儿上忍过,但若再有下一次……

她定不会再忍!

“姑娘怎么又哭了?”白鹭忙招手叫兰州拿帕子。

“没什么。”王熙鸾睁眼,见兰舟竟捧了帕子来,笑道,“洗澡呢,擦什么眼泪?一会儿一起擦了就罢了。”

她曾经真心把张问雁当做长辈敬爱过,不管为了什么,她是真的想让张问雁好好活下去。

这该死的世界,让这么慈爱的张问雁都能给她如此大的压力,让她伤心落泪,那贾瑚当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王熙鸾突然心如刀绞。

天色渐晚,张问雁已经回到自己房中一个多时辰。

但她回到房中后一件事都没做,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坐在临窗榻上,拼命回忆下午和鸾丫头说话时鸾丫头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每句话。

从宝玉出生那日便能看出,鸾丫头虽年幼,可心计手腕比她还强。那时鸾丫头才九岁,现在又过去了一年半,鸾丫头往林府住了半年,又经过王家的丧事,不是更……

今日下午在鸾丫头房里,鸾丫头这一通哭究竟是真的伤心,还是有别的什么……

上回她试探鸾丫头,还没过一日便被瑚儿发现问到脸上。那这回鸾丫头哭成这样,那双眼睛肿得核桃似的,虽然消肿药膏好用,但万一瑚儿明日看出一点儿半点儿要问,她该怎么说?

张问雁觉得坐不住,起身命:“晚上请大爷二爷来我这里吃饭,让厨上好好预备。”

吃了饭把琏儿支开,先和瑚儿照实说了罢。她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

焦心等了好一会儿,张问雁听得丫头回:“今晚老爷请了两位爷过去吃酒。”不由跌坐回榻上。

“那等老爷那边散了,再把两位爷请过来。”张问雁强作镇定吩咐。

罗嬷嬷外孙子娶亲,张问雁让罗嬷嬷尽兴享福了再回来。罗嬷嬷不在,张问雁并不想把这事和丫头们商议,都存在心里,连晚饭也不曾好生吃得。

时辰钟转过两圈,张问雁等不得了,问:“怎么老爷那边还没完?”

丫头们忙去打听了,回道:“两位爷都吃得大醉,是被人抬回去的,怕断不能来了,估计明日早晨也请不了安。连老爷也醉倒了。”

张问雁无法,只得命:“人好好儿的给他们灌醒酒汤!叫夜里服侍的人警醒些,若有不对,立时去叫大夫!”

说着,张问雁到底不放心,亲自带了人往前院去看。见贾瑚贾琏都醉得不省人事,问了小厮他们究竟吃了多少酒,不禁心里大骂贾赦。

看两人只是吃醉了,别的无事,张问雁敲打一回服侍的人,才无奈回院子自歇。

但王熙鸾的事儿一直存在她心里,愁得她一夜几乎没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起来,张问雁自然觉得精神恍惚,头也有些疼,面色也不甚好。

来请安的卫姨娘——便是翡翠,担忧道:“太太常日辛苦,也要注意保养。”

张问雁道:“昨儿没睡好,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都说了你七八个月的肚子不用来请安,怎么还来?没见那边院里赵姨娘还没显怀的时候就闹着不请安了?你怎不和她学学。”

卫翡翠一笑,才要说话,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惊慌声,忙扶着腰问:“怎么了?太太院子里怎么这么没规矩!”

来报信的人未等进屋就哭喊道:“太太!不好了!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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