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节十二·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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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若远山的雨轻轻濡湿商臣的衣襟,他一个人站在大殿的石廊下,风自鬓角鼓荡而过,掀起柳上眉叶的明翠清气。

王城外的大泽云烟浩渺,昭示着南方的雨季在穹湾徘徊六十余日之后终于姗姗来迟。这场雨拖延得太久,所有人的耐心都要被磨光了。

他想起巫殿前宣下战令的那一刻大巫几近扭曲的眼角,心中不由快意陡生。可谁也不会知道他究竟何故与秦为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样做不过是为了那个被埋入石棺从华山之巅坠没的少女。

他们第一次相见却不是在订婚典上。

那是一个白露微降的清晨,还只是八岁孩子的商臣满身血痕地仰倒在水草湿地中,他中了蛊毒,神志已不清,其实不过是将死之人而已。这时,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白衣女孩拨开长草觅路而来,她不知为何在这片大泽中迷失了方向,却意外地寻获了濒死的少年。

“……你没有事吧?”她伸出小手去拭他的前额,他连反抗都做不到。她还那么小,同样看见了遍布他体表密如水纹的紫黑色血线,却并不惊乍,只恍然大悟般道,“是中了咒吗?”她也束手无策起来,但并不离去,而是拿着支择净的长草叶子为他驱赶循血腥味而来的小虫。

“不要害怕,”她颤颤地柔声道,“一位很厉害的仙人就要来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已有些听不清她的话了,心里却是在冷冷嗤笑。那蛊毒分明是他自己为了结束生命而染,哪里用得着谁来救治?他的怪病自有意识起就像是鬼蟒一般缠绕着他,与其说他厌弃如此活着,更不如说他是想杀死那只盘踞在他体内的厉鬼。

男孩跑去了大巫的祭殿,将手伸入了那只禁忌的黑罐。里面不知藏着什么,只感觉指尖一痛后,致命的麻痹感如风引火,瞬间吞噬了整条右臂,而后燃着苦涩的黑焰席卷了整个身体。

他几乎立刻瘫倒在地,但是母亲的眼睛就在面前,随着灼烧而干瘪深陷;那一刻他几乎继承了母亲全部的骄傲执著,一步步挨到了云梦泽岸,明白这片空旷无人的水地将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可是一个女孩莫名出现了。这个时节、这个地方……本应该是没有人的。她打乱了命运的走向,云霭重重的楚空之上,命星轨迹交错,谁也无法看清。

那时的弄玉是被萧史从丹台峰救下后不久的,方恢复了气血,便被鼓励出来透一透空气。大概是知道小姑娘悲痛难舍的心绪,少年便在去楚地猎珠时捎带了她,在她衣袋中放置了几枚符咒后,便沉到了附近的湖中。

弄玉看到商臣的样子与自己那时有几分相像,不由深感恐惧——他是和她一样被亲人们作为祭品抛弃的。

予她咒符时萧史说明了其中有一条感应,在她遇到危险时他自会有所感知。眼看着男孩就要哽尽气息,她便用指尖沾了他手腕的血咽入喉中。嘴唇立时麻木,本就不支的虚弱身子也站不住了,女孩眼前一黑,仿佛要晕厥过去。

萧史如他所言来得很快,他怀中的幼女才睁开眼,就听他轻叹道,“那位少年已无大碍……但公主玉体为重,望今后不要这般疏忽大意了。”小女孩知道这就是责备了,她也局促起来,却发现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这枚丹丸公主切记要含在舌下,不可吞服。”萧史悠悠递出一颗血甘弥,“此种毒属性极寒,对女性的伤害更为严重……也亏是阴毒,他一个少年人血气方刚倒容易回复。”弄玉知道他在解释给自己听,也明白不能出声的因由,面上微落绯红,只能深深垂首,别无他言。

商臣就坐在一蓬草丛下,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个将自己从死亡手中夺回的小姑娘。她一身素色白裳,腰间却坠有一枚精刻的碧玉笙。“你欠她一命,”他记得那仙人说的话,“所以你的命就是她的了,而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看着仙人托起女孩,而暂时失去声音的她安憩在他的臂弯,只能向他挥挥手作笑别。这个节点自此与母后之死一同铭钉在记忆中,再不敢相忘。

他以为那就是全部了。直到十七岁那年他仰望秦宫的凤凰台,看见那张阔别经年似曾相识却愈发纯雅的面庞。他知道一定是她了,她总是不变的。

然而那个高台上的少女并没有看他及殿阶上诸公子一眼,却苍白着脸将手中的姻缘果掷向了万里晴空。

商臣首先是失望的。论邦交利益与身份地位,她本应该将那枚殷红的果子转递于他,而现在果子砸落之处直如一滩新血般刺目。

紧接着是震惊。将果子投掷于空并无姻缘天定之意,而是说明这位公主选择了天婚。他这才恍然想起九国祭典即将降临,而简璧公主将成为最好的活祭。

……她,宁愿死也不要选择我……商臣想,是这样吗?那段日子失魂般煎熬,直到他受湘君提点想到了第二种可能。公主不是出于自愿的,那是在秦王的逼迫下不得已为之!那时起他就将秦王任好与父亲楚王并列在第一等罪人的名单上。

命定之日来临那一天,他亲眼看着属于自己的少女嫁衣入棺,心中的最后一丝温情也随之覆灭。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如同磨刀缓缓将理智挫骨扬灰,典礼的后来他几乎想要杀死所有面怀惴惴的人,克制不住的杀伐之意使得双目充血,嫣红的命源几近从眼中汩汩而下。

……我会为你复仇的。简璧。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的剪影,此刻两名女子的影像重合,在他心底引发的无声浩劫摧毁了一切。

封王之路,即为魔之路。

他开始放任内心的鬼肆意咬杀无辜,却能将骨子里的狰狞沉降在顺服平静的表象中。但他自己是明白的,这一再的沉沦已不允许再得到救赎。那个作为替代的女孩儿云姬不知不觉便成了道义的盾牌,内外矛盾的焦点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因而他是绝不会浪费她的生命的。

雨幕中忽有丝缕的笙乐飘杳。商臣的记忆正自凌乱碎断,倏尔抬眼便望见遥遥天外一荡虹光向宫城坠来。那是紫色的……凤凰?

一名少女踏空而来,所经之处风雨归伏。她足韵袅然,裙裳之畔彷如将要绽放一朵朵明夜的莲花。商臣镇定地看着这仙姝异景,不曾移动分毫目光。

“王上……王上!”雨声里远远有宫人在慌乱通传,“王上,不好了!夫人她……”商臣却只是盯凝着殿前端立的羽衣少女,她的左肩靠着一只朱紫瑞鸟,腰畔浅悬一束碧玉笙。

“陛下。”她轻轻顿首致意,并不行王礼,“陛下还曾记得昨夜之梦么?”

默然良久,他才道:“记得。”她便微笑道:“梦中弄玉所言皆实,还望陛下考量。”

他仍记得多年前她一袭绛红嫁衣入石棺的决绝。本来应是他的新娘的简璧公主,该自此消失在华山了才对。

商臣并不作声,只是道,“仙子可否识得秦国简璧公主。”弄玉一怔,想不到楚王竟会这样问,想了想,便道,“自然是识得的。只是公主已为逝者,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你,可知自己的样貌与那时的公主分毫不差。”他说。弄玉却浅浅笑道,“是的,吾身既知。”

“仙子是为秦国而来吗?”商臣又问,这时他不愿去看她了,眼睫低垂,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不,是为这天下。”弄玉说。

商臣想,原来你竟没有死呢,简璧。

“仙子的请求,寡人会考虑的。”他的音容忽然无比倦钝,似是竟要睡去了。看起来她仿乎并不认得他。每一次他们相遇之时,她都不会记得他了。

“陛下,请收下这枚艾种。”弄玉肩头凤鸟翩起,白玉般的纤喙衔着一粒草种。商臣接过那颗纤弱的生命,忽然有错觉这就是当初还是孩子的那个自己。

“这就是那颗种子,将它所开之花连同器皿置于枕前,每夜于其香中入眠,日久天长痼疾自可痊愈。”

他握着种子背转身去,“寡人明白了。仙子请回吧。”

弄玉莞尔,“谢陛下,吾身这就告辞了。”

这一次,她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自此他们将如参商永离,纵使昼夜逆转,斗落星移,也不得相见。而他无法出言挽留她。因为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了。

他与她的相遇是以离别为起点的,而最终也将由离别来奏响尾音。

回过头去,她果然已不在了。连一丝痕迹也不曾遗留,比白驹过隙更为洒然了当。浑身透湿的宫人却伏在阶下颤抖。“王上……夫人她,遇刺了!”他抖得那样厉害如同筛糠,不知是身体还是内心的寒冷。

在所有宫人的心目中,云姬夫人对于大王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而夫人竟遇刺身亡,这样的大王势必要戮尽后宫,血染楚城了。

“听见了,你退下罢。”商臣异常平淡地道。

他慢慢走回了大殿。

现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雨水所捎之春寒竟料峭如此,直要侵透骨髓。

坐在冰冷的石雕王座中,楚王支藏在右掌后的脸庞有一滴一滴的泪水淌下来。这泪水不是为他而流。那些一个个走过又走出他生命的女子。梁庄王后,简璧公主,云姬夫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终于要过去了。

这一刻他却寻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宁静,思想中漂浮着的白色帜锦褪尽血腥,还原了本来的颜色。殿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这恰好掩埋了他无声的哭泣。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长呢?也便是,一场梦的时间吧。梦醒了,时间就到了尽头。云梦泽涨潮的水声扑天盖地,似乎在以无穷尽的力量拍打着两岸风物。

风物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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