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节十一·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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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一样剔透的杯珓散落在地时发出的清脆咯啦声惊醒了伏案而眠的冉采,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看见屋内已掌了灯,而师父晤韦正在旁近的矮几上用星相石推演着什么。他脸一红,手忙脚乱地将满地珓片笼在袖中,才上前行礼道,“师父回来了。”

晤韦哼了一声,权当作答。冉采自知理亏,见师父居然不追究自己私下钻研卜筮巫术之流,心中暂且安稳,眼珠一转道,“师父,听宫里人说楚王就要打过来了。傅尔姐姐教过我隐之术呢,这就想试试看哪一个比较精准……”他看着晤韦的眉头慢慢凝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推算的结果还是自己的话,只得硬着头皮作结道,“现在看来,真是太愚蠢了,果然还是占星术最为准确详实。”

“不可能。”晤韦失神喃道,“这怎么……”长髯的星官忽然拂袖拔门而去,直直奔向屋外,仰首望向漆黑微烁的星空,良久不得动弹。冉采早随行而出,看见师父这般模样倒是见怪不怪。他见晤韦丝毫没有挪动目光之意,便回屋拾一件旧氅来披在他肩上。手指甫一触及那轻颤的身体,就被一只老迈的手掌攥落了衣裳。

“……冉采,有请大王。”这话说得分外艰难,晤韦强压心中惊骇狂喜,仰天长叹,“天佑大秦……天佑我大秦啊!”少年闻言震撼,连忙顺着师父的眼望向累累夜星。乱轨的廉贞之侧,一颗本应黯淡的主星位影渐渐浮现了。

那颗星,分明象征着简璧公主!

“大王,封登典礼的研香师已到了,正在寻莺馆候令。”一名宫人躬身拜道。

“直接引荐去宿夕楼,”楚王商臣道,“按夫人的意思行事……退下罢。”

宫人喏了一声,折回客馆,领着年轻的黑衣研香师在杨柳拂面的楚宫中穿行片刻,不多时便到了云姬夫人的居所。

越荧着一身碧月水裳,隔着碎珠帘靠在梨花木椅中静静看着宫娥身后的少年。那样精雕细刻的五官比起著名的美女来也是分毫不差的,如同被岁月的双手所恩宠般,在流年的缝隙间只舍得贮藏秀丽明媚的积淀。这容颜伴随着她成长了太久的年岁,早熟稔于息,不会再有旁人无谓的惊艳之感。

她的心中分外宁谧,似乎自那一天起始便终知会有这样一日。他所说的那句“等我”,她认真地铭记在心,不忍相忘。而现在,他只是履行了那时只有他们两人既知的诺言。

女孩儿真的在等他,以一种向死的姿态。

王宫诸人只道楚王唯有云姬一位夫人,伉俪情深甚或王连其余女子也不曾触碰,却不知他们的相敬如宾是真正意义上的未曾同房。越荧知道商臣因母亲梁庄公主之故而不愿广纳妃嫔,也猜出他真心爱慕之人绝非自己。

他们的关系更接近于同盟。她为他夺取帝位奠基,而他不为子嗣之事逼迫于她。那个内心冷漠如斯的少年,或许真的是为了复仇而来的吧。他已不知悲悯为何物,残忍暴虐之气与日俱增,甚至在正式封王大典之前便向秦下战书,约定今年七月出兵征讨函谷关。

百姓怨声载道,朝臣劝阻死谏,都不能使这位年轻的新王收回成令。众人只将希望寄托于埋首书卷、明理淡泊的云姬夫人,却绝望地发现同样年轻的夫人根本没有参与王事的打算。

越荧其实是作为一个妖姬来霍乱楚国的,这虽并非她之本意,却是湘夫人切切叮嘱她需成之首要大事。现今无需她多做什么,商臣已然将楚引上动荡离乱之途,或许不出十年,那个湘夫人所期待的覆灭终局是可以出现的。

不知何时讨论的矛头又无可避免地指向了她。他们说正是因为楚王无后,才会使怒气殃及朝野,心中才会失却王者应有的仁慈。他们质问她为何不能给楚王一个孩子,让他体味家庭的温暖。他们央求王另娶新后,却遭到洪水般汹涌的打压。

于是,流言开始弥漫在楚国的王城。人们说那个美得不祥的少女从邈山学来了妖术,引得王倾心迷恋自己,不顾社稷安危……甚有传闻说她便是当年楚王商臣在云梦泽杀死的那条巨蟒的后代,为了报复而化为美人入宫迷惑王,使得本性纯良的王者渐入修罗之道。

越荧只是冷笑。

第六弦技的抑制作用渐弱了,她也不再刻意削弱他的戾气。那样的痛苦便只能依靠嗜血的渴求来抒发殆尽。他在压制不住自身杀气时会无缘无故地杀人,她看着那些死状奇惨的宫人也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寒意,便试着奏了第七弦音的前调。却不料当时的他彻底陷入疯狂,险些将自己也一并屠戮。

商臣……怕是要坏掉了吧。她想,悲哀的是在毁灭之前,他一定会将楚国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作为祭品,来铺展那条染血的黄泉之路。

封登大典所要求的雨——“天赐之水”已经整整推迟了两个月,大巫祈雨无果,用龟珓与鬼目草卜筮,竟暗示楚王拿云姬夫人来做祭品。芈商臣不知《七煞》曲谱许已对己无效,当然地否决了大巫的提议,还威胁要将其烧死祭天。

大巫对这桀骜不逊的新王怀恨在心,便私下散播关于云姬夫人的谣言。这样,所谓“妖后”之称渐风行整个国都,将女孩儿作为祭品烧死祈天竟成为一件众望所归之事。她处在漩涡的中心,又怎么会不曾耳闻那些话,只是不知商臣还能维持清醒多久。假如他抵制不住压力松口,越荧便会是第一个被祭祀的楚国王后。

就在这风雨飘摇、山河震荡之时,她再一次看见了苏惑,内心却被久违的宁静祥和所笼罩。幼时在凝波泉涧的第一次相见,他分明还不敢看她的眼睛,而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的相见,他漆黑的目光却穿透了真珠屏障,笔直地锁定了她瞳仁游移的走向。

越荧已然不敢想象外界诸多将自己妖魔化的传闻将他心中的她摧毁成了何种模样,但她是问心无愧的。

“你来了。”她平静地说。

苏惑冲她笑一笑,径直越过宫娥,在那个女子惊呼之前将手臂递入了珠帘。

“重华遗雪,洞明屏潇。”他的掌心赫然扶着一只琉璃净瓶,“此香名为蓦凝流烟,世间唯余此半斛,可是夫人所需之物?”

一旁的侍女果然呵斥道,“大胆香师,怎敢妄图窥探夫人!”

“罢了,罗漾,你与久玉都先退下。”越荧仍旧一副淡然如水的口吻道。

那侍女罗漾秉了命,然十分疑惑地合住了门。她是云姬夫人的贴身女官,自然了解少女的习性。但方才夫人的反应实乃蹊跷,令她多留了一层心。楚王商臣的安排授意她时刻用心遵守,此时便悄悄拉了久玉的袖子,两个人就候在了楼下三阶外,并没有远去。

越荧怔怔看着苏惑手心那只修长的瓶子。他刚刚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暗示了他们幼年在一起度过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少年却已抹开了珠帘,眯起眼笑道,“阿荧,不试试我为你调的香么?”

她如同着魔般点点头,任由他拔下软玉塞,将那香置于自己鼻端轻摇慢晃。一阵遏制不住的眩晕自足底升起。少女一直是坐在椅子上的,此刻仿佛却要滑落在地。

一只手揽住她委顿的身形。她晕忽忽地抬起眼,看见他犹自微笑,将瓶口喂到她唇边轻声道,“喝了吧……喝了就会好受些。”

她当然知道那是一瓶香,而香是不能为食的。

她的心慢慢冰冷下去,陷入死寂一般。其实这时她还是能够说话的,她知道罗漾和久玉是商臣派来监视和保护自己的,就在离楼门不远的地方。可她只是缄口无声,死死地将他的衣摆攥在手中。

这就是你要我等你的原因么?她想,在这个如鬼魅环伺的楚宫中她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原来只是为了等他来……杀死她。

一行清清柔柔的眼泪沿着脸庞逶迤而下,越荧一口口咽着那香,身体渐渐冷下去了。苏惑像是没有看见她的泪水般,仍是微笑着将瓶中香倾尽于她唇。

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着他,始终不肯闭眼。

他明白是他欠了她一个解释。

“诛妖后,清君侧。”他在她耳边一字字念道。她濒临溃散的神志如雪逢日,缓缓地,消弥了。

苏惑,你错了。

她只在一个须臾间想起了她再也不会忘记的人。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一滴滴砸在雕花的窗棂上,像是要击碎固守百年的誓言。越荧记得无论何时楚地都是有雨的,那雨一直下在她心中,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能停息,但这同样浇灌得心底里一株幼芽得以不死。

可是而今她分明感受到荒芜的气息从碧野拂过,生灵百骸成空,犹如云梦泽之畔的竹墟,在尘霭的封存下故去。

恍惚中她听见许多匆急的脚步声在耳边嘈嘈作响,很想吩咐一句“不要吵”,然而她太累了,自幼时被湘夫人所寻收为内室弟子,便谨慎处事,处处如履薄冰。现在总能够长眠终古,不为世事如焚忧心。但是,那棵心膛上的碧树枯萎的根结穿透了心脏时终究是刺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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