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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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
“画魂?”
“什么是画魂?”
几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分别出自那狂喜的顾衍之和其他围观群众。
道长环视一周,纵然看不清面貌,也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和与包容, 令人如沐阳光。
他道,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对某一道有着具有非凡的天赋,常人百般努力也难及。但凡人只看得到今生的惊艳天赋, 殊不知那是旁人几世的积累。
以顾衍之为例,他过往五世从未放弃作画, 精诚所至, 故在寻常人的三魂七魄之外又额外附生了一缕画魂。正因画魂的存在, 他才拥有常人不及的作画天赋。”
说到此处,道长看了眼左玟, 语气中多了些惋惜,“若非一念之差,他今生本该成就绘画名家。”
左玟听言亦有些惋惜,却是好奇的问,“往世所学的知识,难道转世了也能携带?”
道人答, “不能直接想起, 但前世所学过的内容,会在灵识中留下印象,今生再学, 便得心应手了。”
“只有学识如此吗?还有没有别的?”左玟压着话没说出口, 却是想问问她这广招引妖精以身相许的体质又是什么缘由。
仿佛知道左玟的想法,道人轻轻笑了声。目光扫过室内众女,意有所指道,“福缘和因果孽力也是累世相随的。若广结善缘, 终会有所报。”
听完道长的解释,众人皆有所悟。但此刻最重要的是顾衍之和真真的事,便还是将关注力拉了回来。
小七看着那精神状态极为不佳的顾衍之,问道,“没有了画魂,他会怎么样?”
道人答,“五世积累一朝送,从此他于作画一途,又如稚子初学,需要从头开始。也不会拥有过往那样惊艳的天赋了。”
说到此处,道人问顾衍之,“你可听清了,还愿意换吗?”
顾衍之呆在原处,眼中迷茫了一瞬,说不出用什么心态答曰,“愿意。”
道人微微颔首,令顾衍之起身到书桌前,铺设好纸张笔墨。
“如此,你便再画一次真真吧。”
他话音稍顿,淡淡道,“这应是你拥有画魂时所作的最后一张画作——不要再借用她的面容,你承受不起第二次因果。”
小七闻言,凶巴巴地威胁,“不许再画左郎君!不然小七就让你好看!”
左玟笑着揉了揉小七的头,没有把道人说的“因果”放在心上。
唯有提起笔的顾衍之隐隐有所觉,道人所说的因果,绝对不是他被打一顿那么简单。
哑声应了“好”,顶着好多双眼睛的关注,顾衍之闭目沉吟片刻,开始落笔作画。
围观顾衍之作画,跟平时与他相处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笔锋一落,行云流水。花有娇态,树木挺拔。现实中没有风,却恍然在画中起了风,吹得衣带飘飘,袅娜如仙。
随着画作渐渐形成,就连心里极其膈应顾衍之的左玟,也必须承认,几世累积的天赋不同凡响,看他作画着实赏心悦目。不论是景是人,都带着一种特有的灵气。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顾衍之放下了画笔。
众人探头去看,只见画卷上,一女郎卧花而眠。五官清丽,娇俏动人。好像是睡得香浓时被谁唤了一声,半睁开眼,带着些许迷糊与娇憨。
没有狐耳狐尾,没有情/欲媚态,就是一个寻常的,幸福且怡然的女郎。
小七、妙真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敢置信。
“这,是真真吗?”
“差别也太大了吧。”
顾衍之低垂着眉眼,注视着画卷,轻声道,“这就是真真。烦劳仙长了。”
道人点点头,抬起手,指尖轻点顾衍之的眉心,从中牵引出一缕五彩斑斓的亮光。
随着那缕灵光引出,顾衍之的心口空落落,好像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一滴泪从眼角流下,落在画中美人的面上,稍稍晕开。好似美人垂泪,平添一缕哀愁。
道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点之前在烧毁的画卷里提来的灵性,将两者一同投入新的画中。
剔透的五彩亮光融入画卷,画中美人一瞬间就有了灵魂一般,眨了眨困顿的眼,从画中起身走出。
盈盈下拜,“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道人摇了摇头,以手指示意那呆愣站直的顾衍之,淡淡道,“不必谢我,换取你重生的,是他。”
真真起身,走到那一身狼狈神思恍惚的顾衍之面前,抬手,抚了抚自己之前被泪水浸染的面颊。
手指搅着衣袖,低声道,“我……谢谢你。”
顾衍之注视着面前的真真,冥冥中的灰色因果线断了牵连。他眼中往昔的痴迷执念,一下子都没有了,摆脱了那浑浑噩噩的状态,变得尤为清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一往而殆。
他没有理会真真,而是回到书桌前,提笔画了一朵简单的凌霄花。
花形仍在,可落笔时却失去了行云流水的美感。一笔一画,甚是笨拙,最终画出的花朵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独特的灵气。
画笔从手中落下。顾衍之神情惨淡,语声哽咽,“一念之差,一念之恶……竟成如此后果么……”
他最初以为只是画一下同窗的面孔,就算此举不道义,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不曾想到,这一时的恶念,竟然使得真真借左玟的气运成了画灵,同时也将自己牵扯进了劫数之中,陷入痴执。一念错,步步错,终于酿成苦果,害了自己。
左玟看着这样的顾衍之,不论之前如何厌恶,如今心里也不免升起同情和惋惜。
想着要不要安慰两句,又觉得怎么样的安慰都十分无力。几世的积累一朝送出,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弥补的呢?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安慰顾衍之,对方却抹去眼里的湿润。走了过来,躬身朝左玟弯腰施了一礼,诚恳道,“左兄,之前的事都是顾某迷了心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左玟乍然面对这么知礼的顾衍之还有点不习惯,扶起他,温声道,
“顾兄不必介怀,都已经过去了。”
顾衍之谢过了左玟宽和,又走到书桌前,将新的画轴拿起,递给左玟。道,“我准备离开书院,外出游历,重新磨炼画技。还要烦请左兄,善待真真。”
左玟接过画轴,惊诧道,“你要离开书院?”
顾衍之点点头,目光明澈,有一种经过彻悟后的通透的光芒。他道,“我志从不在仕途。纵然没有了画魂,顾衍之也愿意做个普通画匠,描绘山河,重新来过。”
左玟看着顾衍之眼中的亮光,本还想劝说,也说不出口了。只道,“顾兄有此决心,在下叹服。只希望你能等陆兄回来后,一同给你送行。”
顾衍之应下,道了谢便告辞离开。左玟送他到门外。
临走前,顾衍之又看了眼那跟在左玟身后,倚着门框的画中灵真真,语声平静洒脱,“这次是真的两不相欠了。望卿诸事如意。”
真真小声回了句,“你也是”。
待顾衍之出门后她却又追出两步,看着青年隐入夜色的身影,欲言又止。
左玟见了真真的模样,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叫住真真,微笑问她,“你还喜欢我的脸吗?”
真真摇了摇头,“顾……他第一次画我时,执着的是贴合人物的面容,这才影响了我。这一回……这一回……”
“这一回他是什么心情?”左玟颇为好奇。
真真垂下头,语气低迷,“我说不清。”
……
在左玟真真送顾衍之离开的同时,一直待在室内像雾一样朦胧的道长也才站起身,对屋内剩下的几人道,“此事已了,贫道也该告辞了。”
小七眨眨眼,难得对除了左玟以外的旁人不带敌意,还有些不舍,“仙长这就要走吗?可是小七还没感谢您上次赐下五雷正法。”
妙真被小七提醒,也连忙拜谢,“多谢仙长赐予良方,妙真本体的缺损已然全部补足了。”
道人轻轻颔首,语声含笑,“有用就好。”
一旁颜如玉听见他们的言语,暗自观察道人被浓雾模糊的面庞,对他的身份颇为好奇。
而郁荼却是满满的不知缘由的警惕。一直抿着嘴唇,眼光冰冷防备。
道人迎上郁荼的冷眼,不以为恼,反问他,“你可听说过度朔之山么?”
披着郁薇皮的鬼王想起他得到的墨玉小印,心念微动,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声冷漠的,“不知道。”
道人“嗯”了一声,只说“时候未到。”
便要离开。
送顾衍之出门的左玟回来,眼看浓雾聚合,道长要走。她心里一急,两步跑过去,把道人的袖袍一扯。唤了声,“道长这就要走?”
这一举动让屋内的其他人都感觉到诧异,毕竟左玟平素可不像是会做这等冒失举动的人。尤其郁荼,看着那道人的眼神愈发警惕。
道人低头,似是看了看左玟抓着他的手,失笑道,“你上回便是这般抓贫道腰间的丝绦的吧。”
左玟:……哦豁被发现了!
她松了手,轻咳一声,强行掩饰尴尬,故作无辜,“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道长似是睨了她一眼,却被浓雾遮住了表情。
听见左玟在那说“今日多亏道长出手相助,救下了真真。是不是……”
他含笑道,“贫道方外之人,不讲究世俗之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左玟勾了勾唇,带着丝自己不曾察觉的亲昵,“道长上回就未留下名号,如今第二次见面了,不能露脸,难道也不留个名号就走么?”
小七、妙真纷纷赞同,“左郎说的是,还不知仙长的道号呢。”
郁荼则沉默地站在一边,紧抿唇,怎么看怎么委屈和冷清。
目光扫过屋内众人不同的神色,道人看向左玟,语声微哑,透出些许温润笑意,“你想知道?”
左玟点头,小七、妙真也跟着点头。
道人后退两步,却见浓雾涌起,如风飘散。再看眼前已是空无一人。
唯有一句话留下,道是,
“下次一定。”
左玟:……艹
就,保持微笑。
道长走后,郁薇也告辞离去。不知为何,左玟觉得这位郁姐姐看上去不太高兴,比起一开始来的时候要沉默许多。但想想这夜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想是疲惫了吧。便也不曾询问。
送走了郁薇,左玟本想着总算可以休息了。不想才要回床上休息,就看见了被牡丹花枝绑住的青行灯惨兮兮地被抛在墙角。
知晓青行灯与倭寇的行为无关,只是爱好听人讲故事,而不害人性命。便让妙真放青行灯离开。
不想那青行灯被解开了束缚,反而不愿意离开了。
这个异域风情的青衣女妖抱着自己的蓝色纸灯,结结巴巴地用不纯熟的汉语说,“跟着你,好多故事……我不走……”
小七、妙真疯狂拒绝,试图拽着青行灯往外拖,“你走你走!”
情敌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多了!
颜如玉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样,“你去别的地方,会有更多的故事。跟着左郎没有前途的。”
左玟:???
青行灯抓着门槛,鼓着脸充满抗拒,“我不走我不走!外面的,没有……左,精彩。”
闹了半天,妙真等三女也没有劝动青行灯。这屋里还是又多添了一个姐妹。
……
丽泽书院这边虽然有一番波折,但总算有惊无险,安然度过。而被鬼王吩咐特殊关照的那一伙海外来的倭寇,就不那么幸运了。
自郁荼前两日得了那刻有“度朔”二字的墨玉印玺后开发出了不少用途,已经可以借由墨印给城南荒宅的下属传递消息。
故而得知恩公厌恶倭寇,害怕倭寇进城屠杀百姓的鬼王,立刻吩咐城南的吊死鬼领着阴兵和众鬼拦住快要接近金华城的倭寇。
金华城西,百余名倭寇眼看穿过一片小松林,就要到达城下。四下忽起阴风,煞气黑雾将他们围困在了林子里。
起先郁荼在书院时还好,一众倭寇只是遭遇鬼打墙的情况。一直在林中打转,怎么也接近不了城门。
待到鬼王吃了一肚子醋,满含怨气过来,他们就不好过了。
四周围困的怨气越来越冷,种种死相的鬼怪在雾中来回穿梭,桀桀鬼笑着,用最可怕的样貌吓人。又有阴兵来回巡走,金戈铁马之声,吓得一众倭寇魂飞魄散。在林子里四散逃窜,却怎么也出不去。
快到天明前,已有近半数倭寇用他们杀了许多无辜百姓的刀兵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然而这些自杀的倭寇并不知晓,活着时鬼王不能直接动手折磨他们,只能靠吓唬。到死了成了鬼魂,才是真正苦难折磨的开始。
若让左玟知晓这一切,怕是要感叹一句:假鬼子遇上了真厉鬼,还是会怂啊!
同情是不可能同情的,就两字,得劲!
至东方发白,晨曦投入松林。折腾了一夜的郁荼领着众鬼暂且收兵。
黑夜里的鬼物日出而息,可金华城的府军却是日出而作的。
收到丽泽书院的报信,有倭刀,有陆长庚斩杀小头目后缴获的竹甲和金扇为据,由不得府君不信。
收到信息的半夜就使城内守军在城门口做好防御反击的准备。
谁知鬼怪那边阻拦得太到位,阳间的军队苦守半夜也没有等来敌袭。直日出东方,才听到城外有些许动静。
守城将领兵出去,就看见城西小松林里冲出了一群疯疯癫癫的倭寇。嘴里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见着守军如同见着亲爹娘,不仅丢盔弃甲,还跪下来给府军叩头。充满了感激和逃出生天的喜悦。
众府军:……
他们能怎么办呢?到手的军功,只好笑纳了。
陆长庚等三人将这奇异的场景传回了书院,一同传回去的,还有金华城的传闻。
得知那群倭寇在袭击金华城之前靠着消息闭塞,已经在沿海的村落杀了不少人。金华的百姓都在传闻,他们那夜松林的遭遇是遇上已死怨魂的索命了。
又道是沿海受难的百姓死后还保护了城里的百姓,金华城的百姓富户自愿筹钱,在千佛寺举办超度法会,超度被倭寇杀死的受害者。
法会将七日后举行,举办七日结束。
而在法会前,依金华府君的意思,是要用军中方式在城外杀掉剩余活着的倭祭旗。以此告慰死去百姓的怨愤。
至于倭寇隔海来袭的消息被传回京城,中枢那边是如何安排的暂且不知。
在山长的要求下,所有的丽泽学子都被放了两天假,让他们也去参加一日超度法会,尽一份心意。
故而到了法会这日,一众学子同窗成群结伴到了千佛寺。
虽然大家是一起从书院来的,但还是有亲疏友好之分。
似左玟、李磬,陆长庚、齐英这种关系好的便凑得近些。这一回顾衍之也同他们几个一起,他已经跟山长辞行,待法会结束后,就会离开。
说起千佛寺,左玟李磬等外地学子还是第一次来。
这千佛寺不愧为本地最大最有名的庙宇,占地极广,大殿雄伟巍峨。因为庙中供奉有千尊佛像而得此名。每一尊佛像身份不同,神态各异,手持的法器也各不相同。分外壮观。
又值超度法会,金华百姓蜂拥而至,热闹非凡。
因为法会的场面特殊,左玟今日身边是一个妖精也没有跟来。
身处佛寺中,听着那声声梵唱。左玟虔诚地低下头,心中也满是庄严肃穆的感动。
却是此时,她身旁的李磬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道,“玟弟,你看那个大师……有没有很面熟?”
左玟抬头看去,登时一愣,“那是,优昙大师?”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男性有一个道长,一个大师,一个鬼王。算算进度,兰若寺的小哥哥差不多要来了呢。顺便还带一窝艳鬼恩(≧?≦)
顾的情况再解释一下,他属于一念之差画了女主的脸,因为女主自带的气运和劫数太大,真真有了灵性,但他这个作画的人也被牵扯进了因果漩涡里面,被影响导致痴迷真真。等到真真换脸重生,他的迷障因果就解开了。他的结局,我设想是两个,一个是终生愧疚于真真的湮灭,郁郁而终。一个是现在写的,失去画魂,游走于山水间坚持作画。很多小可爱都不喜欢顾,但是他的故事也已经结束了,咱们就放过他,开启下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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