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杨昭容绮罗 > 第122章 不由此身

我的书架

第122章 不由此身

『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从饮冰阁下去,顺着一条两岸翠竹连绵的夹道向西走,路上都是假山流水,王府花匠精心侍养的奇珍异草,也多摆放了出来。春虽未至,园子里热闹却堪比春日。李炎心情极好,笑意都歇在脸上。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秦云忽然来报,说是有紧要的公文从蜀地传来。李炎遂带着绮罗一同回书房,绮罗深觉不妥,却要推辞,李炎晃了晃自己的受伤的胳膊,道:“我现在多有不便,你在身边兴许还能帮我许多。”绮罗略一思索,便和他同去。

书房两边的窗子都紧紧关着,金丝嵌碧珠的香炉里点着龙涎香,香气沉甸甸的,萦绕在屋子中,闷得紧。绮罗走到榻边,将窗子支起,又见窗户正对着李炎的桌案,唯恐风吹进来他受了凉,于是又关了一扇。书房外间还有两个丫鬟伺候,毕恭毕敬站在帷幔边上,绮罗道:“取个炭盆来,夜里不比白日。”丫鬟应声而去,绮罗这才缓缓走到书案前,将砚台和磨条取来,掺水进去,细致地磨着。磨墨是个细致活,多一分墨过于黏稠,写出来的是黏糊糊的一团,少一分墨色则过于寡淡,写出来的就像是清汤寡水。她三岁开始学习研磨习字,薛朗最开始教的便是磨墨,那会儿在江州,她性子野得很,不似后来的小心谨慎,每天都琢磨着出去玩儿,心思不在读书写字上,因此没有少挨打。每次磨的墨不够好,写的字不够端正,父亲都要用两尺宽的戒尺作势打她的手掌心。戒尺还未落下来,眼泪就掉到腮边。他看了看,虚晃戒尺两下:“下次不许这样了,这次就饶了你。”

不知为何,她的记忆总是很好,记得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有时这是一种极其深重的负担。若她不记得所有的事情,将百里夫妇当做她的亲生父母,将江州和薛朗统统忘到九霄云外之外,也许会活得更轻松。但偏偏,她什么都记得。想到这些事,免不了又走了神,李炎搁下文书唤了她两声才回过神:“大王?你说什么?”李炎将蜀地来的文牒推开放在了一边,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绮罗自然不敢说想起了什么,胡诌了一条:“今儿上午看给太妃祝寿的那个剑舞,很是精彩,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李炎闻言,笑道:“你若是喜欢,年年母妃祝寿,我都请她来,你年年都能看到。”幽幽的灯光下,李炎一双深邃的眼定定将她看着。绮罗没来由的慌乱,就连自己都找不到原因,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不敢深接便迅速地挪开:“大王说笑了。”

李炎笑了笑,道:“你过来。”绮罗一愣,侧目:“嗯?”李炎从桌案边站了起来,让出自己坐着的凳子,又道:“你坐这里来。”绮罗忙道:“奴婢不敢。”李炎道:“我让你坐你就坐,我恕你无罪。”她抬头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他点头示意,这才慢慢腾挪过去,坐下。李炎从笔山上取了一直羊毫小楷递给她:“你写字,我来给你磨墨。”绮罗怔愣:“大王?”李炎扬了扬胳膊:“有封急件要送回蜀地,我这个样子也写不得,只好有劳你了。”绮罗面色讪讪,接过笔,方要取纸镇压平宣纸,李炎恰好也伸手去取纸镇,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绮罗只觉他的手心温暖而又宽大,将她的手包裹得严丝合缝,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浑身轻轻一阵颤栗,忙缩了手回来。李炎抚着她的手背,像是握着一块柔软的丝绢,细腻柔滑,心神俱是微微一荡。垂眸一看,霞色从她的耳根一路蔓延到脖子,再在脸上划开,像染了淡淡的胭脂。他忙别过脸,用纸镇将宣纸压平,说道:“我说什么,你写什么,今儿我来帮你磨墨。”绮罗轻轻嗯了一声,舔墨援笔,道:“大王请讲。”

“知府李从之台鉴:田全操之子侄作祟蜀地一事,部中已知,着严令查之,所犯诸恶已上报御史,待行论罪。”李炎一气说完,绮罗一边写,心中发着闷,这个田全操的名字她不是第一次看到,在九如交给她的那一摞信件里,薛朗在给九如之父去信之时,频频提到田全操的名字,说他枉顾法纪云云。她思索这个田全操和薛朗之事是否有瓜葛?李炎见她笔下如飞龙走凤,写得极快,凑上去看了看,发现她的一手字写得极好,忽然开口问道:“你的字师从何人?”

绮罗不知他为何问这个问题,道:“府上西席先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说来大王也不定晓得。”李炎从她手中接过笔,道:“我写两个字给你看看。”绮罗往旁边侧了侧,李炎倾身伏案写字,鼻息在她的耳边环绕,那温暖湿热的气息不断地拂过她的脸颊,那边脸像是着火一般,烫得灼人。李炎写了两个字,他的右手因为伤情,使得不怎么利索,草草写了两字,笔法和结构尚在,他推到绮罗面前:“你看。”绮罗揭起宣纸,也吃了一惊,李炎这手字竟然和自己的十分相像,她喃喃道:“大王的字……”李炎笑道:“若不是知道教我习字的先生早已在多年前故去,我竟要以为咱们俩从一个先生。”绮罗大约想到了什么,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敢问是谁教大王写的字?”李炎往后撤了一步,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个极具才华与骨气的人,只可惜,现在已经不在了。若她能看到你的这手字,想必也会极其震惊。”

绮罗附和着他,轻声叹息:“想必大王的先生,定然是人中龙凤。”李炎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哀色:“他是世上最好的先生,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让我跟着他学习,他为人细致,讲学讲得极好,学识渊博,我和八弟都爱听他进讲。学了五年,他英年而逝,从那以后,我便没有见过比他学识更渊博的人。”绮罗抑制不住身子轻轻地颤抖,喉头深处挤出来的字也是干干瘪瘪的:“他是因何而死的呢?”李炎视线望去窗外,轻启口齿:“被人构陷,鸩酒毒杀。”手中似乎没了力气,连一张小小的宣纸都拿捏不住,它从手中轻轻地飘了出去,在空中晃晃悠悠,转眼落到地上。绮罗低头,用手指轻轻揩了揩眼角的泪水:“真是可惜,既是构陷,难道朝中无人为他伸冤?”李炎惨淡一笑:“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我信他是遭人构陷,你信他是遭人构陷,可御史台的人不信,三司的人不信,皇兄不信,又有什么用?”

绮罗眼角通红,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李炎,问道:“大王,若你有机会,可会为故人伸冤?”李炎见她残泪未消,鼻头绯红,自己都有些愕然,她竟然对自己先生的事情这么上心,轻轻叹道:“我愿,可是难,实在是太难。”他无可奈何地说道:“皇兄大德,在朝中允我高位,然现在朝里的局势,多在宦官手里,我人微言轻,即使想做什么,也都有心无力。那一年若不是你,恐怕我早已丧生灞水。哪还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绮罗怔愣:“那年……大王你是?”李炎苦笑:“听起来很无稽之谈对吧?皇室贵胄,帝王之家,堂堂亲王竟然会被人用麻袋捆了投进水中。事情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可事实就是这样,我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如芒在背,恨不得处之而后快,非但是我,还有八弟,远在漳州多年,落下了一身的伤。”绮罗问:“大王知道当年是谁?”李炎道:“知道又能怎么样?总归我无证无据,总不能空口定罪吧?遇上这种事,除了自己小心,听天由命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做不得,人人都是笼中鸟,不同的是,有的人笼子大一些,有些人笼子小一些,笼子小一些的看大笼子里的就觉得那是自由了。殊不知,那远不是天空。”

绮罗用绢子擦了擦脸,道:“奴婢目光短浅。”李炎道:“这些话我也就同你说说,你方才说给我先生伸冤。我如何不想给他伸冤,然而,一则证据确凿,有他笔迹写成的通敌书信,字迹和他的一模一样,连我都分辨不出究竟是真还是假;再则,我人微言轻,就算有心想要翻案,折子递不到皇兄面前去,就被底下的人给吞了;再三,定他罪的人是皇兄,翻案无异于打他的脸,这又是一重难以逾越的高山。”绮罗听着为薛朗翻案无门,不禁又哭了:“难道他就这样白白冤死了吗?”李炎道:“成事者,纵有心,尚要天助,且行且看吧。”

绮罗脑瓜子疼得很,最近她哭的时候总是多,扯得脑门儿里突突的疼。李炎这么一说,她自个儿将眼泪咽了回去,说道:“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李炎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sitemap